直到返回碧海生，一路上再无阻挡。两人隐没在一片似火枫林中，往前十多步，枫林正央，正好是程玉程珏的衣冠冢。

冢已设多时，本有洒扫弟子定期打扫，可是现在，已经被层层叠叠的枫叶铺满了，好像已经许久不曾清理过枯枝败叶，灰屑尘土。

一见到冢，季秋枫就不由想到重莲的话，“主重徭役者，当为徭役死”，“九死不悔”这些词句落到耳中是无比坚定的，却也是无可挽回的。

早在日暮乡时，他座下便有弟子暗遭戕害，后来虽借辩述册毁去虫蛊，季秋枫心下却始终牵挂着这件事。

虫蛊尚未孵化时，投身躯体其实无伤大雅，想要残害性命最少要待三五年。陌寻芳发现及时，与季秋枫两人合力将其毁去并不影响弟子们生活修习。

只是玉梧仙尊佯怒将药茶泼到弟子脸上时，得到了不一样的眼神。惊恐者有，发懵者有，屈辱者有，觉得季秋枫架子大脾气臭因此怨恨的更是大有人在。

季秋枫毫不畏惧，冷脸而对：“……我说你辩得像屎，不对么？”

未孵化的虫卵皆是从七窍入体，或是粘黏口鼻腔，眼球后，或是附着耳道里，药茶泼面可覆盖整张脸，所以每一杯药茶分量都很足，不凉亦不烫。季秋枫越泼越得心应手，速度也就更快。

“拿走。”最后一个被他泼的是位女弟子，他没忍心讲过多难听话语。

茶水泼面自是辱极，女弟子懵了一瞬后，眼眶略微发红，赶紧捡起她的辩述册跑了。

彼时季秋枫隐约听到了哭声，没做多想，只觉好不容易完成任务。茶水泼面算什么？苟活于世已经很好了。

后来没再听到陌寻芳提虫蛊之事，直到岳离商被捉弄欺辱。

忆及此，便不得不提及皇天殿那几个混账的倒霉蛋，季秋枫问道：“北望无常座下，那三个欺负你的弟子，是亡于浮名散么？”

浮名散正是同罗子烧比肩同齐的恶心玩意儿，名字听起来颇有一番风雅之意，实则却是叫人生不如死的蛊虫恶蛆。

虫卵由魔祖血液加魔息养成，涌入躯体，慢慢蚕食人的血肉，每时每刻争抢不休，撕咬不止。沾染血肉即开始繁衍，百十化万千不过几日的事，挨挤渴求，腐骨蚀肌，最后撑裂皮囊，哄然爆开，脓水遍地。

画面过于恶心，叫人这辈子都难以忘怀，季秋枫不幸目睹过，自然厌极恶极。不过比起罗子烧还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不会谈之色变，至低都要看见才恶心得厉害。

岳离商的眼神绝无欺瞒，他道：“数年之前便已毁去，舅舅可以放心，这个尘世不会再出现。”

这话亦讲得肯定，季秋枫听后没说话。他很疑惑，如果不是浮名散，那会是怎样的效果？还有什么蛊虫和浮名散一样，能够叫人痛苦而亡不留痕迹呢？

已是多日不曾回到有穷天，也不知道是否有人发现里间的玄机。闭关的偶人乃季秋枫一缕发丝加鼠将军作伪，呆瓜也作陪，并未闹出什么动静，想来应该没人发现。

推开门之后季秋枫才发觉自己大错特错，他登时僵立如石，眼瞳骤缩。

空气中还弥漫着血腥气，呆瓜不见踪迹，鼠将军成了一具无毛尸，被摆放成一个双手合十的姿势，坐立在乳白瓷碟里。

内外结界毫无异常，若说此事叫季秋枫感到震惊，那更惊惧的便是，整个有穷天，包括整个碧海生所有殿宇，皆是空无一人。

而且，没有厮杀打斗的痕迹。也就是说，有一个足够霸道蛮横的力量，一击即中，叫人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

夜色如泼墨，抬头望去，看见的不仅是一片黑暗，还有那层层叠叠墨黑之下，带着浅浅一抹绯色的月。

是季秋枫记忆中的，熟悉的血月，潜于夜色，即将破土而出。

直到此刻，两人的嗅觉仍然封闭，可是季秋枫却闻到了一股味道。浓重的血腥气里夹杂着无法道明的东西，似乎是什么东西腐烂了，又像是烧焦了，浓浓恶臭难以接受。

季秋枫忍不住蹙眉，指尖梅朵凝出，循着这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寻去。

岳离商道：“不必这么麻烦。”拉住季秋枫，须臾之间便落至一片黑暗中。

几许梅朵在身侧发出绯色的光，点点光晕闪烁照亮，漂荡如蝶。墨色之中忽有老鸦悬飞，倾巢而出将梅朵悉数吞没，霎时又陷入一片黑暗。

岳离商掷出一张火符，抬指轻点，火符瞬间一分二，二分四，烈火轰然，灼烧烈烈。

四周又清晰起来。越是靠近池水，那股味道便越是腥浓，池水腾涌，如同水沸。岳离商将他拦在身后，忽而顿住脚步。

转过身抬手，季秋枫察觉他的意图，先一步拉住了他的手：“不用了。”

已经封闭了嗅觉，没必要多此一举封闭视觉，就算是再恶心的东西，始终有需要面对的一日。

幽冥池下关押之物全是恶煞亡魂，皆为镇守之用。一层强大的结界隔开内外，内魑魅魍魉不可出，外寻剑时割破掌心倒沉如水便可进。

两人还没挪动步子，池水咕噜咕噜开始响动，不多时便有十数身影接连出水。个个身着间红衣衫，隔丈远，手捧一个白团，逐渐逼近。

正是季秋枫座下的弟子，献宝似的将那白团托到他面前，还颇讲礼貌的俯身作礼：“请师尊笑纳。”

代炎成舟皆在其列，一个两个季秋枫自是可以不予理睬，但是十多个全部围上来，那股腥浓臭味就很明显了。

两人被围困其中，十余张嘴接连不停地“请师尊笑纳”，吵得季秋枫脑袋生疼。无数只手更是伸到了肩膀和面前，几乎就要贴到脸上来，季秋枫拂袖拍开，无数个大小一致的白团立即滚落脚边。

白如雪的包子堆成一圈，里头传出阵阵腥臭味道。

先以梅枝将人捆住，再捏诀堵上嘴，季秋枫耳朵终于解放，不再嗡鸣作响。

万幸的是没有蛊虫作祟，金丝利缕瞬间飞出，化作条条绳索捆住众人。梅朵飘至，锥刺横生，恢复清明只需要半个时辰。

将人定在此地不妥，更不可能再带入池中，季秋枫思索片刻，召出鬼夜哭，利箭飞过，聚出一方赤金交汇的结界。

迈步往前，幽冥池畔魆黑如夜，季秋枫再一次扣住岳离商的手，两人合上眸，齐齐倒沉入水。

和岳离商寻剑时差不多，落地之后，入目便是一道镌刻鸟兽的石门，一连推开三道，便见一棵常青树直直伫立，绿中带红宛如红豆满缀。

枝叶之上霜雪倾覆，落一片浮白。刚刚踏进院中，落入眼底的景色就变成了杏回殿的模样。陌寻芳的声音属实震耳，两人步子一顿：“你脑子被门夹了还是进水了？都说了我不吃！不吃！！！”

这人却还是哥哥长哥哥短的劝慰他：“哥哥还是吃一些吧，愁眉苦脸也没用，咱们得先活着啊。”

这样的称呼更是叫陌寻芳气不打一处来，怒得险些就要把桌子拍碎了：“谁是你哥哥？！你妈没有教过你不要乱认亲戚吗？”

这人眯着眸子笑道：“昨晚上我可是都看到了，哥哥不用否认。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脱了裤子给你看看。”

说着就要开始动作，陌寻芳眼前一黑，怒斥道：“给我滚出去，看你妈看！！”

一个让滚一个偏不滚，里间剑拔弩张气氛越加焦灼。你一言我一语正要打起来时，季秋枫抬手一敲，厚重石门轰然倒塌，带起一片灰尘漫天。

不止里头的人惊了，连季秋枫也是一头雾水：“？？？”

他就真的只是抬手敲了两下而已，根本没用力。

陌寻芳简直都要气笑了，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尊口一开即开始讨伐。话语虽不带爹妈却是尤其难听，季秋枫深知这人骂功了得，听上两句直接捏一朵梅花去堵住他的嘴：“芳芳你火气这么大，可别给自己烧焦了。”

而后抬步迈进，几乎是忽略了气得头顶冒烟的陌寻芳。季秋枫坐到这位金发碧瞳的男子面前，不待开口便把那碟装着包子的瓷盘掀翻，又气定神闲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金发男子看了两眼一身墨黑的岳离商不作评价，看了下地面滚落的包子一脸可惜，又把视线移回：“我觉得师父讲得对……外面，你们这里的人，果真脑子有病！”

季秋枫见怪不怪，道：“那也比不上你，一见人就伸手……”

金发男子赶紧道：“住嘴！打住！我有病，我有病行了吧！”

这个人和兄长失散后受到重创，昏睡七日七夜，醒来时却连兄长面容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两人大腿间有个一摸一样的印记。为了找到人，整个门派除了尊长和女弟子，几乎都被他扒过裤子。季秋枫第一次和这人见面也不例外，因为这事两人不打不相识，最后居然还成为了朋友。

这样的黑历史季秋枫讲一次笑话他一次，并且因这人几次三番怀疑自己师父更加剧烈：“南浔你指定是疯了哈哈哈，如果你师父是，我名字倒过来写。还有……你再这样随意扒人裤子，有一天肯定被打死！！”

正是因为听了季秋枫的劝告，这么多年才金盆洗手相安无事，没想到来了碧海生，这人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进门前听到他说看到了，该不会是扒了陌寻芳的裤子吧？

季秋枫的眼神一下子复杂起来，不待开口，南浔立即道：“没有！别这样看着我！我早就改邪归正了！”

季秋枫道：“那你是怎么看到的？”

南浔缄口：“……”

此事深究起来，最窝火的当然是陌寻芳，能让他骂娘的指定是些不甚光彩的手段。季秋枫了然，便不再抓住此事不放。

岳离商坐在近旁，宽大的兜帽下仅仅可见小半张脸，从进来开始便没有讲话，却在季秋枫询问魔玉碎片时，南浔睨着眸子，戒备心突起：“给你可以，但是你先告诉我，他是谁？”

知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情的季秋枫自然是真的，可是这个人，阴邪煞气十分浓重，古怪的很。

陌寻芳气焰顿消，一样如临大敌似的盯着岳离商。方才还吵吵嚷嚷的两人很有默契的拉着对方起身后退，俱是摸出了一个乳白瓷瓶，喝道：“何方妖孽？”

“ ……”

季秋枫拍了两下岳离商的手，示意他取下遮面：“阿离……”

见此面容更是退了半步，陌寻芳惊道：“他、他……他是鬼吧……阿离？岳离商？？？”

南浔道：“你别告诉我，是你那便宜外甥？”

无怪两人如此震惊，实在是岳离商面容白的像死人，毫无生气，毫无血色。还不是走肉行尸，乃祸乱世间妖邪之本——魔祖在世。

季秋枫不由扶额，低声道：“要不还是动手吧。”

这话是自言自语，岳离商闻言立即道：“好。”动作十分迅速，拍晕两人便捆在一处。

季秋枫总是能觉知到魔玉碎片的位置，只是他没想通，为何第四块碎片突然落到了南浔手里。他们离开碧海生之前，明明是沈知音保管此物。难不成是因为知道大难将临，所以换人？

顾不得这么多，先行毁去才是正经。季秋枫温言问道：“阿离，可愿帮舅舅护法？”

岳离商猝然揽住他的腰，双唇覆上，吻了好半晌才放开：“好。”

他这答应的方式着实叫季秋枫没法评价，迅速抽回神思，寻一个隐秘的地方开始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