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四个人,陪商凝最久的就属岑莜。
岑莜歪着头,思考着该怎么说,“我和商凝一起长大,其实我们都是沉闷的人。后来也是认识的时间久了,家长总让我们见面,这才玩到一起。”
“我妈很喜欢商凝。上初中的时候,她担心商凝受欺负,给主任送了点礼,让我俩在一个班待着。每次家长会,商凝被议论得最严重。”岑莜说着看向秦舒,问:“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秦舒僵硬地点头,宁稔目光下移,见她的指甲慢慢渗出血丝。
“商凝从小就和一般孩子不一样,她总是一个人发呆、自言自语。”岑莜说着嘲讽地看向商丽君,“阿姨,这些您应该不知道吧。”
商丽君被她问得无言以对,她这几年总能在梦里见到商凝,而商凝总是在远处望着她。她这辈子就养了商凝这一个孩子,好与不好,商凝也长成如今这样了。
她总能梦到商凝小时候,到底是自己养的孩子,与自己年轻时的烂脾气如出一辙。
商丽君的无话可说在岑莜意料之中,岑莜继续说:“后来,她能听到植物说话,她嫌吵,把家里的绿植全送给我了。”
岑莜问商丽君:“我想问阿姨,商凝奶奶是什么时候死的?”
商丽君眉头微蹙,“怎么这么问?”
岑莜:“商凝中考第一天,有位老人像疯了一样,抓着商凝大喊,说她知道商凝父母的事情。但商凝不认识这位老人,老人被保安赶走,再也没出现过。”
商丽君摇头,“不清楚。在非必要的情况下,我从来不和任何人主动联系。不过那个时候我弟能信任的亲人不多,叔母应该猜到了。”
秦舒像是想到了什么,“所以她和泓一失之交臂?”
岑莜:“反正受到不小影响,当年满分780,她连720都没考到。我妈想花点钱把她弄进去,她拒绝了,其实她拒绝是对的。”
秦舒:“为什么你觉得是对的?”
岑莜冷笑一声,“泓一一堆熟人,你是觉得她被非议的还不够吗?她就不会别扭吗?实验班更是一堆势利眼。”
岑莜喝了口咖啡。她很多时候也在想,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是缘分。
“高一时,她幻视幻听越来越严重,所以在下学期休学了。遇到的医生没有医德,吃药让她发胖记忆力下降。她觉得没有一丝好转,就不治了。她游山玩水几个月,回校了。”
高中大家都忙成狗,岑莜和商凝都不喜欢发消息,她们更喜欢给彼此自洽的空间。而且,凭借二人的交情,她们也不需要频繁联系。
“然后......”岑莜张口结舌。
“怎么了?”秦舒问。
还能怎么了?岑莜翻了个白眼,“她和你谈恋爱了。”
“哦......那什么,你继续说,继续。”秦舒有一种偷了人家白菜的虚心感。
岑莜有些宽慰:“我虽然有些排斥你。”
秦舒心想:“你真的只是有些吗?”
“商凝总是跟我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她不计划以后。我还以为她对人生已经无所谓了,没想到她还谈恋爱。就觉得挺不错的,或许还能有个人留住她。不过她确实挺开心的,我也没想到她会不告而别。”岑莜说到这脸彻底垮了下来,“高考前两三个星期,我被检查出肿瘤。高考后立刻做了手术,没和商凝联系,后来也没联系到她。”
“是我对不起她。”秦舒将目光投向宁稔,“当初我找到你,你说这是病人隐私,不能告诉我。现在你已经知道我们二人的关系,能说说吗?”
宁稔点头,道:“真的是巧合。当时我爷爷命不久矣,在纽约医治,他对小姑——也就是商凝妈妈愧疚半生,想在临死前见一见商凝。当时家中长辈并不是很想找到商凝,毕竟多一个人就少一份遗产。爷爷也看出来了,说,他不见到商凝就把遗产全捐了。没办法,只能让商凝见他。”
“据长辈们说,他们找到商凝时,商凝像是得罪了什么人,胳膊都被打断了。”
秦舒身子一颤,手从桌面刮落。
她回来晚了。
“不管怎么说,商凝最终被带到爷爷病床前。爷爷死的那天,病房里只有商凝一个人。爷爷头七还没过,长辈商量着把商凝嫁出去。”
岑莜和秦舒闻言齐刷刷看向宁稔,宁稔波澜不惊:“不用吃惊,商凝身上到底留着宁家的血。我当时已经订婚,家中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妹妹,妹妹是家中老幺,自幼受长辈疼爱,他们舍不得。拿商凝去联姻,百利无害。”
“她能愿意吗?”秦舒用红肿的眼睛质问。她不敢想,商凝这七年,到底要受多少委屈。
“她愿不愿意不重要。”宁稔说,“商凝放弃了爷爷留给她的全部遗产,他们觉得不够。没办法,我把商凝被迫联姻的消息放出去。”宁稔说,“大概一个星期之后,商凝的联姻对象突发心脏病死了。”
商丽君似是想到了什么,看着宁稔欲言又止。宁稔轻叹一声,“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死了。商凝在宁家就是外人,出于我的私心,我把商凝带到南法,放在自己身边安全一点。”
秦舒问:“什么私心?”
宁稔盯着秦舒,她想说,小姑生前对我很好。她张口:“精神病患者的眼神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
“商凝的戒备心很强,我用了两年时间观察她,发现她是回避型依恋人格。这类人群往往是外界的焦点,完美的一面被一览无余,所以爱上这类人群不用感到意外。”
岑莜在一旁附和:“商凝就是好。”
宁稔也是笑笑,“她有过什么精神病史?抑郁还是其他?”
宁稔这个问题让岑莜笑不出来了,“重抑。”
宁稔说:“起初,商凝很抗拒治疗。但双相伴随严重的躯体化,商凝抑郁发作最严重的时候,胃酸反流灼伤食道,只能靠输入营养剂维持能量,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失眠、厌食、腰疼是家常便饭;躁狂发作的时候,她出入各种宝石拍卖场所,幻视幻听妄想,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依旧精力旺盛灵感爆棚。躁狂和抑郁交替发作,且持续的时间较长,这是不可控的。”
宁稔说着看向众人,“是不是有点好奇,为什么商凝躁狂发作的时候那么平和?不是所有双相患者躁狂发作时都会伤害别人,人是有底色的,双相患者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发疯。”
宁稔道:“她在巴黎美院一开始学的是摄影专业,但我发现每当她接触摄影相关的时候,她很快就会抑郁。”
咖啡馆的灯光苍白明亮,时间仿佛凝固静止。秦舒默默地听着这些,双瞳由一开始地颤抖到无能为力地失神,不见一丝光亮。
宁稔继续说:“后来我劝她转了油画专业,她也挺喜欢画画的。”
秦舒如鲠在喉,只是问:“没治疗吗?哪怕一点点?”
“治了。”宁稔说,“电休克让她意识丧失,药物使她发胖二三十斤,那也只是正常人的体重。药物和治疗的副作用很难熬,后来她吞药又割腕,自杀了。”
“双相的自杀率很高,所以她自杀我并不意外。不过割腕的死亡率很低,运气不好成为植物人,运气再不好一点的,就死了。”宁稔掏出手机,寻找几年前拍下的照片,“她的伤口很标准,当时医生拍了照片。”
宁稔将手机屏幕向上,双指按在屏幕上,问秦舒:“要看吗?”
岑莜低头垂眼,仅一眼,她便捂住嘴巴,强忍心中的恶心感。
秦舒伸手拿过手机,看到那层被鲜血裹着的外溢脂肪层时,她不看了。
秦舒:“她爸没来看过她吗?”
宁稔:“没有,从始至终。”
商丽君听到现在,感觉一切都是命。商钧的原生家庭不美满,生出来的女儿也是一样;叔叔对商钧非打即骂,商钧对商凝不闻不问,都是极不称职的父亲;自己年轻时是精神病,结果从小养在身边的孩子长大了也是精神病。
曾几何时,商丽君心比天高,可她现在老了,觉得一切都是定数。
宁稔想起来一件事,说:“仔细算算时间,商凝是五年自杀的。那时我在外出差,她回过国,回来后就自杀了。”
秦舒不可置信地重复,“回国?”
宁稔说:“没错。我当时忙疯了,后知后觉她应该是见了什么人,但她十三岁之前的信息查不到,然后我就找到了她。”
宁稔将目光投向岑莜,岑莜平复好心情,说:“嗯。我也没想到我和商凝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岑莜眼里含着泪,很快被她擦了,对秦舒说:“其实,我当时有想过让你们见面。”
秦舒急不可耐:“那为什么......”
“你去意大利进修了,你在事业上发光发热。没有任何人能向我打包票,说你还爱着商凝。”岑莜打断她,“你不能只是心里有她,你要百分百爱她。没人能向我保证。”
岑莜在商凝消失后,拉黑删除了和秦舒的联系方式。秦舒去国外进修,也是她多方打听。当时岑父已经出事,她不能让商凝再出事。
“更何况,商凝已经不记得你了。”岑莜说。
宁稔不认可岑莜的说法,“不一定。商凝在自杀后开始出现解离症状,她的解离症状主要表现为现实解体、情感解体和记忆丢失。现实解体与生活失真,情感解体让情绪麻木,记忆则不太好说,通常是针对某个人、某件事局部或者全部地遗忘,亦或是混淆。”
宁稔说:“我对商凝进行过催眠,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自杀。被救回来的那段日子,她也记不得、或者是记不清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对于她这种执拗的病人最痛苦不过了。不过......”
秦舒问:“不过什么?”
秦舒的心脏一抽一抽,声音再次嘶哑。这些人的三言两语,走过商凝的二十七年。岑莜说得没错,真心不能保证,但到底怎样才算刻骨铭心?
每当秦舒觉得自己要忘记商凝时,绿叶簇拥的玉兰让她清醒;和商凝相像的人让她愤怒;就连一幅字画,她都能立刻联想到商凝。原来人与人之间,真的是那些朝生暮死的缘分作祟,让彼此不得安宁;向前看的日子里,做作地学着名人朝花夕拾。
“在催眠中,她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她对不起一个人。她让那个人家不和,让那个人受非议,最后因为自己的高自尊让那个人高考失利。我不能保证这件事的真实性。”宁稔说,“解离后,她的情况时好时坏。她提前完成学业,一个人跑去斯里兰卡。但在我结婚前几个月,她毅然决定回国。”
“为什么?”秦舒问。
宁稔心里有个猜想,但她不想说。
二十六,是宁凝死的年纪,也是商凝告诉宁稔,她要回国好好生活的年纪。
宁稔说:“不知道。我和她不熟,她的边界感很强,她不说我也不问。”
“商凝给自己买了墓地。”岑莜开口。
又是一片死寂。末了,秦舒起身故作轻松,“今天多谢各位,让我了解商凝。不然指望她自己说,我怕是要等一辈子。”
几人随着她起身,秦舒建议:“她现在还在昏迷,各位去看看她?”
岑莜道:“商阿姨,我妈也来了,你们好久没见了吧?”
商丽君点头,“是好久没见了。”
四人前前后后出门,秦舒刚挪两步,发现自己的腿有点僵。宁稔走在前面,回头看秦舒,轻声道:“你好像有点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