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地初建成,因着总部在香港的关系,各类设备和标志都有浓厚的国风色彩。
例如木乐乐机甲猎人的名字焦明,焦明为水属神鸟,《后汉书》有言:“焦明,至则水之感也。”焦明是预示水患祸事的神鸟。
玄武也属水,四象之一,在八卦里为“水”坎,更有镇守的意思,取名的时候,他们都希望能借神兽之力,平息这场灭世般的浩劫。
有汪灿在场,当弟弟的刘丧规矩不少,两人都齐齐的跟张起灵致意,木乐乐时刻盯着刘丧,一有不对劲就打岔,以防他又拿张起灵去涮。
她低头小口喝着皮蛋瘦肉粥,热气蒸的眼皮一跳一跳。
科学部的工作量大,工作室南辕北辙的,他们不常坐在一块吃饭,本就不如和吴邪他们来的熟稔,又有新成员在,几人一下都不知起什么话头。
铁勺和瓷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咚声,经过一段诡异的安静,木乐乐清清嗓子,只能先打破沉寂的气氛,问汪灿道:“最近科学部有什么新发现吗?”
一般大战刚完,巨兽的断肢残骸新鲜出炉,正是科学部取样本的最佳时机,即使是平常不碰巨兽尸体的刘丧都会被揪去帮手,没成想他俩今日不仅有空来食堂,刘丧还有兴致调侃他们。
果然,木乐乐听到汪灿道:“没有收获。”
她理科不行,从前读书生物和化学就一塌糊涂,不怎么明白汪灿话里的含义,只得半安慰他道:“巨兽的物种本就不丰富,或许已经被你研究透了,毕竟是人为制造的克隆体,比自然生物单一也正常。”
“不。”汪灿看着涟漪轻漾地汤面,思虑过深的痕迹在眉心蹙起,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
他看上去比往常都要疲惫,却不是劳累导致的,仿佛耗尽心力般有种浓浓的倦怠。
“上次任务去的是哪台机甲,青龙是吗,你不在现场?”他问。
木乐乐点头:“我没去,是瞎子他们。”
“没有收获不是因为没有研究出东西,而是巨兽的尸体被完完全全炸烂了,从内部爆出来的冲击力,连块完成的内脏都没有留下。”
汪灿的长叹没有叹出来,语意颓然。
想起当时突如其来的海啸之大,整座城市都差点被淹没,木乐乐放下勺子,盯着汪灿的眼睛。
从里面她看到一种危险的可能,如渐渐发酵的毒药,弥漫着深黑的雾。
“是自毁装置。”
汪灿的沉声宛若鼓波,在木乐乐的脑海激荡出千层浪,她怔了一会,喃喃道:“这才过了几个月,他们……”接着再也说不下去。
战争让这颗病弱的星球支离破碎。
多年间来来来回回的试探与窥视,彼此都在摸索着对方的底线和短板。
巨兽种类繁多,会不断地优化,以更好的进攻和肆虐,而机甲猎人不能坐以待毙,势必得跟上巨兽的脚步前进。
木乐乐食不知味,只在朦胧的光斑中低下双眸,她听到的声音都如蚊讷般细碎,却以凶猛的势头浩浩荡荡向她席卷而来。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三年前的那场侵略战。
明媚的天光像是往常最普通的一天,夏日的风微微燥热,吹来咸涩的海汽,在困倦的午后,巨兽如期而至。
经历五年的争斗,人类已然学会如何在突袭中生存、争取时间,并适当的给予反击。
前两日才维修结束的焦明被委以重任,两位驾驶员身经百战,从无败绩,于他们而言,此次任务平常的甚至不需多预演。
机甲猎人在海鸥的盘旋下出港,向着巨兽进发,海花起的凶猛,前赴后继地卷出海浪。
刀光血影的杀机都被大海覆没,冲天的水柱环绕着巨兽现身,仿若巨型的水下炮.弹。
三角的头颅细长的尾巴,咆哮声尖锐的像哨子,口内会喷出硫酸般的腐蚀液体。
他们一如既往的缠斗、避闪,蓝色腐液被浪花裹着喷溅而起,铺天盖地地洒下来,等离子炮的火光炫目,几乎亮过天际。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在焦明正要斩杀巨兽的当口,一记重击从天穹俯冲而来,尖利的爪牙利剑般钉入驾驶舱——
五年以来,巨兽一向只会单兵作战,从未出现过群体活动。
好在丰富的经验让焦明躲下雷霆一击,可是身躯左侧的核心却被海上巨兽贯穿,一时芯光大亮,泄露的燃料漂浮在海面。
驾驶舱溅射着瀑布般的火花,电路断开,露出铜色的线圈,系统瘫痪大半,连逃生舱都被横穿进来的机甲碎片顶住,发射不出去。
红色的液体如同血般染红海面,机液大量流失,氧气管毁坏,一切都在昭示最坏局面的到来,而他们唯一的生机是喷射器。
巨兽咆哮声激发更剧烈的浪潮,前后夹击,兽翼扇出的狂风混着海水飞溅,水流灌入机身,启动系统失灵,喷射器需要手动激活,但是巨兽的手臂,正牢牢卡在喷射器外围。
手动激活意味着要直面巨兽,十死无生。
最后,喷射器在木乐乐迸红的眸色中爆发出炫光,火焰冲上云霄,焦明飞出的同时两只巨兽被烈焰烧的只剩骸骨,焦黑的砸入海中。
她目光遥远而虚幻,只剩下喷射器开启前对方模糊的笑,大口的氧气入肺,也压不住翻涌上来的绞痛。
“以后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阳光温暖似春,棉白的云朵如绒花般绽开,是闷热的夏季。
她被高温蒸的神智迷蒙,警戒声大响,头脑晕眩,她什么都不想管,微睁着眼,任由自己和焦明一同坠落。
她只在剧痛中清醒的感知到,有什么被丢在大海深处,可能是自己缺失一半的魂魄。
后来清凉的风和刺冷的水于她都不甚清晰,她回到湾区修养,发生如此重大的事故,整座基地在高压中连续运转数周,期间没有人脸上有笑容,空气弥漫着紧张的味道。
从后包夹的巨兽是怎么躲过玄武系统的,致命攻击又是怎么正中机甲核心的。
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问题迅速膨胀,堵塞着人类现在赖以生息的命脉。
等她养好伤已是三周后,结果刚好也在无数猜测中基本定型。
——之前欧罗巴的联合战区,曾有两台现役的机甲猎人不知所踪,但当年战区的总负责人没有足够重视,以为是两台牺牲的机甲,刚巧被海水冲走。
结果从缺口附近十英里筛查出来的机甲碎片,正好就有那两台失踪机甲猎人,并且其中有的残渣离缺口非常近。
事实已经可以呼之欲出——在他们研究巨兽的几年来,巨兽的主人同样也在研究他们。
机甲在升级,巨兽在进化,两方的信息形成一条回溯链,并非单向输出,人类进步的时候,他们也在获取。
在你来我往的交战中,牌面逐渐越来越大,投入的力量越来越强,两方都想要即刻终结与对方的博弈。
在那一刻,人类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
一个为什么会有这场环太平洋战争的答案。
巨兽没有自主意识,它们袭击地球的目的不是单纯狩猎或采集,他们更像奉命而为的猎狗。
在猎狗背后的主人,是殖民者一样的统治阶级,他们流转在各个星球,等到星球的资源消耗殆尽,再转向别的目标、别的居住地。
他们也许曾经来过地球,但当时地球的条件不适合他们生活,比如恐龙时期。
在他们离开地球后,他们就一直等,锲而不舍地等下去,直到人类的出现,全球变暖,水质污染,一氧化碳的浓度开始上升——
等到环境变得适应殖民者们居住。
如今他们要回到地球来,放出猎狗,驱逐地球上所谓的“害虫”,然后入住。
经过两只巨兽协作之战,人类深知不能继续暴露机甲更多的信息,科学部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一套基于驾驶员与机甲联系的自毁装置诞生,在不间断地优化、测验与升级之后,最终被正式装填在四代机上。
四代机在出厂前测试阶段参加过环海战役,令人沮丧的事实就在眼前,不过短短几个月,巨兽的配置也跟上四代机的标准。
从现在开始,他们不会再获得有关于巨兽的任何线索,对方也是。
但巨兽进化的速度远超机甲猎人,新诞生的巨墙计划也在上次被证实毫无作用,建造起来费时费力的巨墙,在巨兽面前却脆如薄纸,抵抗时间还不如一台老化的机甲猎人。
人类节节败退,而新居民在虎视眈眈。
他们似乎有不会耗尽的能源,和不知疲倦的精力,远非人类可比。
胜负只在一战之间。
或许是明年。
或许是明天。
与汪灿的谈话无疑是沉重的,大部分人还不知晓,猜想只流传在唇齿间,在真相被盖棺定论前还要大量的佐证,贸然公之于众会引起大量的恐慌。
虽然隐瞒下来,结局并不会因此而更改。
汪灿吃完饭又匆匆回到科学部,走之前让她保重好自己,六座军事基地,幸存的一代机驾驶员唯有她一人,黑瞎子曾嘲笑她是死亡名单的预定者。
言外之意,未来真有决战的那天,她一定会被钦定上战场。
两人走回宿舍的路上静默无声,木乐乐看着张起灵淡漠似烟的脸庞,往常平平无奇的灯光,今日映照着他冰凉的眸色,竟然被衬得莫名黯淡下来,委顿在天花板上。
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仿佛无风的雪域,在长年的静寂中凝成一道白痕,印在山川逶迤间,雄鹰飞过时,嗥叫声穿透山岗,唯有尾音的荒凉被藏在他山根行止中,如水无痕。
如此默然的面貌,本不该让她有所犹豫,可是他眉目实在干净的不经风尘,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弧度,像不染尘埃的少年,尽管他行事作风都老练的犹如成人。
“小哥。”
游移半晌,木乐乐站在自己的房门口,定声道:“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吧,你和我的匹配度的确够高,但我需要更成熟的伙伴,你是新人,即使我们的神经元能吻合,你也——”
“我可以。”
张起灵突然出声,与其说是回复,口吻更像阻止。
漠然的眼风攀上她面颊,让她无端地气弱下去,只能缩起脖子,听他淡声道:“你不必顾忌什么,生死有命,与你无关。”
话完,张起灵向她颔首,是标准的军礼。
而后,张起灵在她讶然的目光中转身回房,陈旧的金属门重重一合,关门声却不大,只呼出一阵清冽的风,从前并没有,大概是来源于他身上。
“我们还没通感……他怎么……”
他怎么会读心术。
刚被张起灵一语道中心事的木乐乐有点傻眼,她站了会,想想还是敲开吴邪的房门,言辞恳切的让他去劝劝张起灵。
同为男人,有的话可能更好出口。
她有预感,张起灵会成为她的副驾驶。
她自诩不是最有天赋的驾驶员,凭借的只是经年累积起来的资历,无论最后人类是何种结局,以她现在的表现,牺牲的概率极高。
如果人类战败,无非尘归尘,土归土,大家都是一捧骨灰,谁也不能怨恨什么。
但要是人类取得胜利,张起灵到底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她也不忍心拖着他一起当英烈。
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她十分明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吹一吹夏天海边的风,看白色沙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去感受世间百态的冷暖,伟大这种词用来歌颂先人就好。
张起灵可以选,而她没办法。
在星光或暗淡或明亮的夜晚,她无法忘记三年前的漫天火光。
从凌晨一直烧到破绽,烧出天边红火的云霞,烧的她思绪在迟钝中裂成许多碎片。
闭上眼睛,眼前却还是亮的。
湾区的天台直面大海,凌晨五点的天空黑如墨玉,只在边缘出泛出缕缕绛紫色的光彩。
吴邪和张起灵靠在栏杆上,海浪冲刷着礁石,涛声如流泻的大雨,灌满耳道。
风声浩大,吹来苦涩的水汽,吹的他们几乎睁不开眼,深秋寒凉,早晨的温度更是刺骨,吴邪紧紧自己的外套,背过身去。
“没想到早上这么冷,你要不要回去加件衣服?”
风吹到背上,有风衣抵御,比迎面而来的风温和不少,不像刀子似的,直割人脸。
“不用。”意料中的回答。
“年轻也要多保养。”
吴邪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