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晴好,霜冷风清。
显阳殿外佛堂里,檀香袅袅,唱诵低回。容楚楚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眉垂首。
虽名为太妃,她不过三十余岁,只是近年来憔悴得厉害,往昔的妍丽容颜日渐枯萎,如同窗外被风霜侵蚀的花枝。
“当——”
祈福的钟声在寂静的宫苑中荡开,余音绵长,惊起庭中金桂上栖息的寒鸦。
容楚楚闭目数着钟声,方寸之间也仿佛空空荡荡。
她的麒麟死去的第六年,却好似一生漫长。
“于心纷扰,悲喜难渡。”太皇太后老迈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布满皱纹的手颤巍巍拉住容楚楚。
容楚楚眉睫微动,并未睁眼。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将一串多伽罗佛珠戴在她腕上,道:“如今三年之丧已过,我只盼五郎早日成婚。将来若有了子嗣,过继给三郎也好。”
佛珠沉甸甸地泛着幽香,在腕间温润如玉。容楚楚终于睁开眼,望着眼前枯瘦的老人。
她是该含泪谢恩的,可一滴泪都没掉。
京兆王的香火自不会就此断绝,可她的亲生骨肉,再也回不来了。
回到徽音殿时日影西斜,幽深的回廊也显得暗沉。宫人推开厚重的门扉,殿中传来一道嘹亮的声音。
“太妃回来了!”
挂在窗边的鹦鹉扑棱着翅膀叫道。它原本是高祖所赠,羽毛鲜亮,活泼好动,终日寂寥的寝殿平添了几分生机。
容楚楚走到鸟架前,抚摸着鹦鹉的头顶,道:“今日可有人来?”
“麒麟!麒麟!”鹦鹉尖声叫道。
容楚楚的手僵在半空。这是她教它说的第一个词,也是她此生最大的痛。
“嘘……“她轻声哄着,从腕间取下太皇太后给的佛珠,“你看,这是太皇太后的赏赐。”
鹦鹉歪着头,黑豆般的眼睛盯着佛珠,又叫道:“赏赐!赏赐!”
容楚楚正与它闲话,宫人轻手轻脚地上前,禀报道:“散骑省萧侍郎求见,说是来送佛经的。”
耳畔的鹦鹉仍在大吵大叫,容楚楚缓缓转身,摩挲着手中佛珠,沉默了一瞬。
“进来罢。”
殿门轻启,寒风卷入。萧群玉手捧藏经盒入内,步履轻得几乎无声。她向太妃行了一礼,眼角余光扫过殿中侍奉的宫人。
容楚楚会意,抬手屏退左右。
待殿门合拢,萧群玉上前,将经盒置于案上,开口时声音极轻:“长公主在长安之时,寻得本愿经一部,说是最宜超度亡灵,因此特意送给太妃。”
容楚楚掀开盒盖,里面整齐码放的经卷上,赫然是一封泛黄的信函。她不由得抬眸,看了萧群玉一眼。
萧群玉垂眸不语。
容楚楚将信函取出,接着暗淡的天光拆开,纸上的字迹入目,竟无比熟悉。
既入关中,无令东还。
她瞳孔骤然张大。
萧群玉低声说道:“这是在京兆太守府发现的。收信的那个人,是从前的宁朔将军,沈星桥。”
殿中沉默了片刻,鹦鹉突然飞落在案头,学舌道:“沈星桥!沈星桥!沈星桥!”
容楚楚盯着纸上铁画银钩般的字迹,倏忽想起乾宁年间在东府家塾,年少的成襄远总是羡慕长兄写得一手好字,背地里不知下了多少功夫,她又亲自为儿子添了多少灯油。
然而他终究没有练成长兄的那一手字。
她缓缓抬头,似是喃喃:“是他,果然是他……”
窗外的落叶拍打着窗棂,如同从长安冬夜中呼啸而来。萧群玉开口,打破了满室荒凉:“过几日,南郡王府有个唤作桃枝的丫鬟,要入宫求见皇后。宫禁森严,她没有门籍,劳烦太妃相助。”
说罢,她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容楚楚一人。她枯坐案前,在潮水般漫过殿宇的暮色中,终于落下尘封经年的第一颗泪滴。
泪珠砸在佛珠上,鹦鹉惊觉主人正颤抖不已,眼底恨意如刀光凛冽。它扑棱棱飞回窗前的鸟架,安静地随她一同沉默。
宫人进殿燃灯时,发现容太妃还在一动不动地坐着。因今日随太皇太后礼佛,她整日水米未进,近侍宫人呈上羹汤,她只是瞥了一眼,挥手让人撤下。
宫人尚未离去,又被太妃唤住。
“我有个女侄,姓李氏,名繁秾,早年间失落,如今有了音讯。过几日,让她进宫来。”
宫人领命,不经意间抬头时,恍惚觉得太妃的眼神,像极了那位太平长公主。
————
这几日风刮得紧,除了向太皇太后问安,苏裁锦鲜少迈出含章殿。小皇子正是顽皮的年纪,她每日看他与宫人玩闹,乐此不疲。
望着年幼的成朗在眼前跑来跑去,她有时不由自主地失神,冷不丁想起业已夭折的阿弟。
苏承祜像成朗这么大的时候,苏裁锦时常在显阳殿逗他嬉戏。那孩子极为早慧,两岁便能背诗书,宫中内外见了都啧啧称奇。
只可惜,天不假年。
“阿母?”成朗仰头看着她,乌黑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苏裁锦勉强笑笑,正要开口时,忽听殿外传来说话声。瞥见通传的宫人进殿,她眉头微蹙:“不是说了不见客?”
宫人将名帖呈上,道:“是容太妃的女侄,奉太妃之命送了抄经来。”
李繁秾。
苏裁锦盯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犹豫了一瞬,道:“让她进来罢。”
珠帘掀起,一个荆钗布裙的年轻女子缓步入内。那女子抬头刹那,苏裁锦不由得怔住。
这人好生眼熟……像是从前她阿妹身边的侍女桃枝。
她盯着对方行礼的熟练姿态,心中越发惊疑不定,于是吩咐宫人将小皇子带到偏殿,殿中侍奉的也尽数打发了。
面前的少女跪地不起,险些忍不住抽噎。
苏裁锦难掩诧异:“怎会是你?”
外间传来往来走动声,桃枝高声道:“容太妃新抄了几卷佛经,特地命奴给殿下送来。”
她从经卷夹层抽出一方褪色的锦帕,呈给苏裁锦。帕角绣着歪歪扭扭的兰花,正是苏兰猗幼时的针线。
苏裁锦一时惘然。唯一的阿妹,已经年未见。她压低了声音,道:“桃枝,我母亲和阿妹出家,你可还在她们身边?”
桃枝含泪道:“殿下,清河公主并未出家,也并未与王妃在一处。”
“她人在何处?”苏裁锦禁不住攥紧了锦帕。
桃枝拼命摇头,几乎哽咽道:“去岁正旦元会时,清河公主扮作宫人想混进宫见殿下,被守军拦在玄武门下。若不是谢家郎君救她,她已经被乱箭射死!”
“你……”苏裁锦颤抖着起身,失手打翻了案头茶盏,苏兰猗的锦帕登时浸湿。她面无血色,道:“不会的,阿妹要见我,怎会被拦下……”
“因为皇帝不想让她入宫,不想让殿下知晓真相!”桃枝膝行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殿下,魏王并非暴病而亡。清河公主冒死入宫,就是为了告诉殿下,他是被人害死的!”
她的声音急切而惶急,刻意压低了,被呼啸的风声淹没。
苏裁锦愕然无语,望着桃枝翕动的嘴唇,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湿透的锦帕蜿蜒成宫墙的形状,她恍惚触碰到苏兰猗十五岁及笄礼上,九翚四凤冠落地的震颤。袅袅甜香混进碎落满地的哀鸣,仿佛是什么人在喊她“阿姊”。
窗棂透出的光斑映在彩绘漆屏上,刺眼的《女诫》墨迹间骤然浮现出魏王临终前痛苦的神情,通通掩埋在混沌之中。
极远处传来孩童的哭声,苏裁锦如梦初醒,被眼前昏黄的暮色晃了眼。桃枝早已离去,唯独针脚歪扭的帕子留在案头,被冷风吹得微微颤动。
外间嘈杂的人语,是傅姆在安抚小皇子。珠帘哗啦啦乱响,她看到成朗向她扑来,缠着她要让她陪他玩。
苏裁锦怔怔地低头,看着孩子与皇帝如出一辙的眉眼,突然胃里一阵翻涌,“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宫人都大惊失色。苏裁锦只是摆摆手,抬手拭去唇边的血迹。手中的锦帕沾了血渍,如红梅映雪,鲜艳得刺目。
“陛下……”她对着惊慌的孩子呢喃,那声音好似叹息。
含章殿一连数日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唯有小皇子仍不知疲倦地叫喊,刺耳得像一枚石锥在地上刮擦。
苏裁锦坐在妆台前,指尖摩挲着一支金步摇。这是大婚时皇帝亲手为她簪上的,那时候他还只是梁公世子而已。
烛火摇曳,铜镜里映出她憔悴的容颜,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她已经三日未曾安眠了。
每当闭上眼,父亲死不瞑目的面容,阿妹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母亲伴着青灯古佛的悲寂眉眼,便如走马灯般在黑暗中轮转。
“殿下……”宫人捧着安神汤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道,“圣上今日去青溪宫,至今未归。”
茶汤映出皇后微微扭曲的倒影。她突然抬手,将汤盏狠狠打翻在地。
宫人大气不敢喘一口,赶忙收拾地上的残渣和碎片,苏裁锦便静静地坐在那里盯着她们,盯得人胆战心惊。含章殿的灯火亮了一整夜,她彻夜未眠。
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派出的宫人才回禀皇帝归来。
苏裁锦从座中起身,脚下一踉跄,手掌被步摇刺破。她攥着染血的步摇,一步一步走向正福殿。
成昭远正在批阅章奏,闻声抬头,露出一双略带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眼睛。
“皇后何事?”他问道。
苏裁锦长跪不起,广袖掩映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妾听闻独孤氏道行精深,想去青溪宫卜算一卦。”
成昭远缓缓放下笔,上下打量着她:“你有何未解之事?”
“自家父亡故,妾夜夜难寐,想求个解脱。”苏裁锦抬头望着他,试图从对方眉眼间窥见一丝缝隙。
成昭远面不改色,手指在案上轻叩,敲出沉闷的节奏。良久,他摇头:“朕不准。”
“为何?”苏裁锦起身上前,香雾缭绕间,她指着自己心口,道,“陛下为何对妾如此吝啬?”
成昭远猛地站起来,一把攥住她手腕:“朕难道不知道,你想去见的那个人,是苏馀?”
他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苏裁锦怔怔地疼得眼眶发红,却笑得苦涩:“陛下将人玩弄于股掌,当真以为自己无所不知?”
成昭远神色变了变,冷不丁将手松开:“这件事,不必再提。”
苏裁锦望着腕上淤青,禁不住低笑出声。她松开了手中的金步摇,“哗啦”一声轻响,只余下轻轻摇晃的璀璨寒芒。
成昭远背过身去,遮住了所有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