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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9章 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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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冬十月,北风徘徊,道路隆寒。

天色大明,早朝已近尾声。

太常袁放之跪在太极殿中,捧着玉笏的手止不住颤抖:“陛下,司天台夜观天文,有荧惑守南斗之象。此乃大凶之兆,臣不敢隐瞒,望陛下虔心禳解,保佑朝廷无事。”

“哦?”成昭远斜倚凭几,似有些漫不经心,“是何等大凶之兆?”

袁放之犹豫了好一阵,支吾道:“荧惑守南斗——有内变。”

大殿中骤然死寂。百官公卿低着头,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只听得铜漏突兀地滴答作响。

成昭远沉默了一瞬,冷不丁大笑起来,厉声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竟在此妖言惑众!”

他猛地起身,广袖扫翻了案上茶盏。滚落的脆响尖锐刺耳,众人都一动不敢动。

“太常真是糊涂了。再让朕听到这等胡言,绝不轻饶!”

袁放之唯唯诺诺地退后,上首的皇帝已拂袖而去,只留下群臣在殿中面面相觑。

尚书令孟元策转身之时,目光与周士显一触即分。两人沉默地步出大殿,周士显突然开口:“天象所示,不得不防。”

孟元策摇了摇头,倏忽想起数月前长子从洛阳带回的答复。他看了周士显一眼,幽幽道:“周公稍安勿躁。纵然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你我。”

北风呼啸而过,将二人紫袍吹起,又裹着枯叶,呼啦啦漫卷天际。

连日风霜让含章殿上下泛着冷气。

苏裁锦枯坐案前,指尖摩挲着小妹留下的旧帕。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双红肿的眼。

风中飘来廊下宫人的窃窃私语。

“这几日天象有异,早朝时太常说……”

“小心点,别说了!”

“怕什么?说什么荧惑犯斗,本就是——“

“本就是什么?”

殿门悄无声息地洞开,皇后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声音冷得像冰碴。

宫人都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说不出话。

苏裁锦望着灰蒙蒙的天,忽然笑了笑:“不错,天象有异,未尝不是报应。”

她步出殿门,留下一个个宫人面如土色。

含章殿外的百年金桂在风中萧瑟,沙沙轻响与移栽东宫的那株差池相仿。

苏裁锦在树下驻足,静静地一声叹息。

太皇太后的佛堂永远燃着浓郁的檀香。苏裁锦跪在蒲团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仿佛这样就能止住心头翻涌的诸般滋味。

“好孩子,寻常夫妇谁没有红脸的时候?皇帝哪里惹了你,告诉我,我去教训他,”太皇太后抚摸着她的乌发,道,“你父亲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你这般。”

苏裁锦咬紧牙关,不敢抬头。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质问对方是否知道真相,更怕世间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妾只是不明白,”她最终只是低声道,“佛家讲因果,难道妾前生当真犯下了什么冤孽……”

太皇太后枯瘦的手顿了顿,她一时默然。

珠帘轻响,宫人通禀时,容楚楚缓步而入,腕间佛珠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皇后殿下也在这里。”她向苏裁锦一礼,抬眸之际的眼神深沉似水。

苏裁锦呼吸一滞。她阿妹身边的宫女桃枝,莫名其妙便成了容太妃女侄,她是断断难以相信的。

倘若这一切都是有意为之,这位容太妃,又对苏氏的秘辛知晓多少?

容楚楚恍若不察,平静地跪在佛前。太皇太后与她闲话一番,便有些乏了,径自回殿中歇息。

佛堂里只余下二人。苏裁锦盯着容楚楚手中的佛珠,听得窗外枯枝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犹如亡魂的低语。

“太妃……”容楚楚近侍宫人入内,悄无声息地跪在她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却刚好能让苏裁锦听清。

“青溪宫那个叛贼,右腿的伤口已经化脓,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苏裁锦微微张大了眼睛,瞥见容太妃拨动佛珠的手突然一顿。

容楚楚缓缓抬头,望向佛龛中那尊鎏金佛像。

“善恶报应,如影随形,”她起身上香,似是无意道,“今生造的孽,迟早要偿还。”

苏裁锦指尖掐进掌心,不敢细思她话中深意。

容楚楚静静地闭目捻珠,继续道:“可惜这世上,太多人戴着枷锁,却连钥匙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苏裁锦诧异地看着她。

这位容太妃……在暗示什么?

佛前香雾模糊了对方的眉眼,那人只是淡淡道:“锁住青溪宫那只困兽的,不过是帝王腰间一把小小的钥匙。”

苏裁锦心如擂鼓,险些要张口追问。她惊觉眼前的太妃或许并不是印象中那般不问世事,对方知道的,远远比她多。

但她不敢问。

容楚楚转过身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苏裁锦从未留意过对方的眼眸,如今第一次发现,那一泓深潭里泛出的微光,是她不曾见过的陌生模样。

“太妃。”她轻声一唤,又不知从何问起。

容楚楚似是一笑,留给她一个浓云惨淡的背影。

苏裁锦孤零零站在佛前,佛祖低眉含笑,俯视众生。她从佛祖脸上看到了一丝悲悯,心头突然如针扎般疼痛。

饶是她金枝玉叶,原来也要承受这一份怜悯。

她没有乘辇,一路走回了含章殿,前脚刚进门,成朗便扑上来抱住她,一声一声地喊着“阿母”。

苏裁锦鼻尖酸涩,身后的天光摇曳,映得她面容半明半暗。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成朗的头顶,年幼的孩童并未发觉母亲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殿下,圣上命人送来了安神汤。”近侍宫人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盏温热的汤药放在她面前。

苏裁锦瞥了一眼褐色的汤汁,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苦笑。她端起汤盏抿了一口,沉默了许久,道:“准备些圣上爱吃的点心,就说我身子好些,想请圣上来坐坐。”

宫人领命而去。

苏裁锦抱着成朗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对母子的面容。成朗新奇地抓起妆奁中的珠钗,却听到母亲轻轻说道:“佛助,等你长大了,莫要辜负旁人的真心。否则,会遭报应的。”

成朗似懂非懂,只是挥舞着亮晶晶的首饰。苏裁锦摸了摸他的脸,吩咐乳母将皇子带到偏殿。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含章殿青砖地上凝着江水般的月光。

苏裁锦手持银剪,剪断了灯树上一截烛芯。火苗猛地窜高,在她眼中投下两簇跳动的红焰。

“殿下,圣上要到了。”宫人禀报道。

苏裁锦手中一颤。他居然真的来了,明明数日前他们还不欢而散。

殿门“吱呀”推开时,她正伏在案上假寐。寒风混着浅淡的香气袭来,成昭远轻轻按上她手背,凉意刺得她不由轻颤。

苏裁锦强迫自己抬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皇帝眼下泛着青黑,脸颊比上次见时越发嶙峋。

“陛下……”她作势要起,却被他按回坐榻。

成昭远略一迟疑,伸手抚过她唇角:“身子好些了?”

“本就是寻常风寒罢了。”苏裁锦偏头轻咳,瞥见对方腰间蹀躞带上悬着许多物事。

当真有一枚铜钥,约莫两三寸长,齿形如犬牙交错,在灯下泛着幽微的金光。

倘若容太妃所言不差,这枚钥匙能打开一个她不敢细思的结局。

成昭远从身后取出锦盒,里面是一株支大芦长的老参。他勾了勾唇,道:“这是东夷不久前进贡的红参,多补补身子。”

苏裁锦喉头一哽,垂首谢恩时,眸间涌上一股热意。

眼前这双送她礼物的手,不知沾满了多少人的鲜血。

“妾不值得陛下如此挂心。”

“胡说,”成昭远似是一笑,轻轻捏住她下巴,眼中翻涌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你是朕的皇后。”

苏裁锦看见值夜的宫人悄无声息地退到门外,窗棂透出的月光,凝在成昭远眉梢,将他素日凌厉的轮廓镀得柔软。绦带垂落的窸窣声里,她听到窗外北风卷着枯枝拍打窗纱,仿佛在催促什么。

浓云闭月,清光如潮水般退却。成昭远在榻上昏睡过去,苏裁锦盯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去解榻侧的蹀躞带。

铜钥滑落锦褥,发出一声轻响。

苏裁锦禁不住望向成昭远,对方仍一无所觉,平静的睡颜显出几分难能的温顺。

“为何如此?”她无声诘问,摸出藏在连枝灯下的铜匣。匣中温热的蜡油几近凝固,她用力将铜钥按下。

曲曲折折的痕迹,如同她心头斑驳淋漓的伤口。

第二日一早,铜匣便送到容太妃手中。夜幕降临前,匣中已换成一枚新造的铜钥,静置于太妃案头。

容楚楚拿起铜钥,齿槽间还残存着细细的铜屑。

这不仅仅是一把钥匙,它是刺入仇人胸膛的一把刀。

“繁秾,”容楚楚没有抬头,声音也显得幽远,“三日后,皇帝必去青溪宫。”

跪在殿中的少女身形微动,沉默了许久,迟疑道:“当真?”

容楚楚勾起唇角,将钥匙放入匣中,低声道:“三日后,是他生母的祭日。他一定……会想见她的。”

桃枝不敢出声,悄悄抬眼时,瞥见上首的太妃眸光冷厉如刀。

“我有一些话,你记住。见到青溪宫那人,务必告诉他。”

————

青溪宫。

柴房里,苏馀靠在柴堆上,地底的湿冷一阵又一阵翻腾。

右腿伤口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沉重的铁链也将他手腕脚踝磨得血肉模糊,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盯着从门缝漏进来的一线月光。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闭上眼睛,听出那是个男子的脚步。

有个人从门缝中闪入,黑沉月色里,他看到眼前濒死的官奴缓缓睁开眼睛。

苏馀抬了抬眼皮,瞥见一张陌生的面孔,他从未在青溪宫见过。

“你是谁?”他问道,声音已沙哑无比。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男子开口,却听到对方一声冷笑。

“鬼鬼祟祟,连名姓都不敢说?”

那男子似乎想了想,道:“我叫张法护。”

苏馀歪了歪头,这名字太过寻常,如同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人一眼就忘。

张法护不敢耽搁,压低了声音,道:“三日后,皇帝要来青溪宫。往日他来时,都是让侍卫守在宫外……”

苏馀微不可察地哂笑:“那又如何?”

张法护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和一把匕首,一同推到他面前。

铁链哗啦作响,微光里伸出只枯瘦的手,却在碰到钥匙前迟疑地收回。

“这又是成昭远的新把戏?”苏馀冷冷道。

张法护不答,只是道:“想让他死的,不止你一人。”

“我当真是你们的一把刀……”苏馀不由得失笑,笑声中满是苍凉,“凭什么?凭什么!”

寂寂寒夜中,唯有铁链铮铮作响。

张法护跪坐他面前,沉默了一瞬,低声道:“宫中有位贵人让我问阁下,可还记得当年琅邪王府的歌姬繁秾?”

苏馀身形一僵。

琅邪王,琅邪王……

在他三十余年的人生中,所见所闻只有一位琅邪王,正是前朝末帝一母同胞的兄弟苏弘景。

那确是极为遥远的年岁,清泉茂树,急管繁弦,美艳歌姬临风吹笛,年少的自己站在高台之下仰望。

相府繁华,金陵富丽,那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时日。

黑暗中响起牙齿打颤的声音。那只手再次伸出,这次颤抖得厉害:“她……还活着?”

张法护不答,以一种极为生硬的腔调,磕磕巴巴道:“踟蹰素质,婉娩灵娥。日照颜色,风牵绮罗。睹从绳之容楚楚,混如椎之髻峨峨……”(1)

苏馀喉结滚动,散落的月光洒在肩头,犹如二十多年前吟咏酣歌的春雪。像一场繁华旧梦,倏忽照亮了蹉跎惨淡的半生。

他一把抓过地上的钥匙和匕首,喃喃道:“似欲排君之难,匪惮陋容。如将报主之雠,无辞克已。……”(2)

张法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苏馀借着月光,用钥匙解开手脚的镣铐,又将匕首绑在断腿的夹板内侧。他无声一笑,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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