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张纸条,不过寥寥几句,便将过错都转变成了难处。
“您让兄长作家主,我会尽全力引导他。”
“至于这纸条,荒诞不经。”
尉迟汀指尖揉搓,细微火苗将它焚烧殆尽,灰烬撒在桌面。
“不行。”
尉迟守收起朦胧泪眼,迅速转变面孔,正言厉色。
“唯有你正真坐上家主的位置,我才放心你会全心全意为尉迟家付出。”
尉迟汀睫毛垂下,“我承诺的和您强塞给我的,孰轻孰重。”
“不行!”
掌心大力拍在桌面,笔架上的毛笔被振下。
尉迟守同时站起身,气势凌人。
“妖女的事情你想让我保密,就必须听我的。”
“爹。”尉迟汀叹息,凑近书桌,纤细灵巧的手指将毛笔拾起,不偏不倚搭回笔架。
“您不会说,毕竟,这是您唯一的把柄。”
她侧眸,神情没有丝毫挑衅,仅是平静地看着父亲。
他的墨发夹杂银丝,虽为修行者,天资匮乏,未能迈入仙门,迟早会被流逝的岁月吞噬。
“爹不说,爹不说。汀儿你就答应爹吧。”
尉迟守话里带着恳求,曾经趾高气昂,威风凌凌的一家之主低下头颅,讨好着既定的继位者。
“爹,您、”尉迟汀错愕,吸入胸腔的半口气卡在脖颈。
“我不会应下的。”
她握紧了拳头,徐步向后退去,至屏风处利落转身。
伴随开门声,尉迟汀柔声坚语:
“我言尽于此,您仔细衡量。”
——
京城,谢今恃在庭院来回慢步,离纸鹤寄去已过数日,她许是在等来信。
沉寂多时的院门忽然响起,砰砰声引得她顿足,抬头望去。
怕是自己独处久了幻听,她手放在门栓处不放心地添问一句:
“哪位?”
清脆熟悉的女声穿透门板,“陆锦舟。”
“是今恃吗?”
谢今恃只觉心脏落了一拍,很快呼吸不受控制变得急促。
手仓促抓住木栓,向上抬起移开,五指几近颤抖着推开门板。
“锦舟!”她强压下激动喊道。
门外的陆锦舟在友人的热情下彰显得茫然无措,她伸手:“多时未见。”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谢锦是双手用力握住她的手。
陆锦舟空闲的手稳住谢今恃凑上的身躯。
“说来极巧,你不是托我师父去新安。他老人家在洛州歇脚,我们正好撞面,他与我说的。”
谢今恃撇向远处的街道,孔序去新安找姜培裕,碰巧遇上陆锦舟,只怕是孔师叔的良苦用心。
她邀人入门,在正厅煮水招待。
“你现在是不死之身?”陆锦舟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出。
谢今恃重重点头。
“起初我也不知,那日我在武陵广场上被时频处决。被玉和魔尊拾去魔界,寻短见,未死,才惊觉身体的改变。”
“魔界入侵时也是这般吗?才能死而复生。”
“那次不同,我的灵魂去到南天门,见到元始天尊。他让我再去红尘走一遭,了却恩恩怨怨,事了我便能成仙。”
陆锦舟听得认真,眉间微蹙,手心捧着那寸散发热温度的茶杯。
谢今恃憨笑几声,“不过我如今已经放弃了,神仙能让我多活一日,便是我赚到的。”
以故去之人的视角再次体会这世间,只觉人间繁华,什么都撒不开手。
陆锦舟咽了口唾沫,“大好机会,何故白白舍弃?”
“世事短如春梦,舍不得。”谢今恃起身续茶。
陆锦舟释然一笑,拾起操心性子。
莫问他人前程,只道安好否?
她浅抿了口茶水,此前提及魔界,不由想起最近的见闻。
“我曾与你说过,魔族入侵致使许多门派愤愤不平,联合起来攻打魔界。”
谢今恃歪头,眯着眼仔细思考一番,才记起她从京城搭异邦商人的便车到洛阳。
锦舟在街头辨出她来,邀她入陆府,与她提过一嘴此事。
“依稀记得。”
“自知晓你还活着后,我便退出联盟。原本他们都蓄势待发,偏偏前段时间出了岔子。魔尊现身朝歌,虽未造成实际伤害,还是搅的人心惶惶。”
谢今恃反倒不那么紧张,毕竟她是此事的亲历者。
“他们有新安排吗?”
“估计入侵魔族的计划仅耽搁一会,马上就能让能重整旗鼓。”
谢今恃点头。
玉为白兰攻打人间,遭人界反击不过是自食恶果,只可惜卷入纷争中无辜惨死的人。
她安排锦舟在西厢房住下,两人的卧房相互照应,连通着一条笔直的甬道。
搬出压箱底的棉絮被,扑打松软,铺满空荡床铺。
陆锦舟在听世居里外巡视,同孔序一般被大门上的牌匾吸引。
“听世居?”她小声呢喃。
“尉迟师姐殚精竭虑,百般思量取下的。”谢今恃摇头晃脑在一旁附和。
陆锦舟嗤笑,“师姐人呢,听师父说这宅子是她买下的。”
“她有事外出了,过些时日才回。”
陆锦舟听她言语的熟稔,打趣起她:
“我记着以前在门派里,你被姜师叔收做关门弟子后可是时时刻刻黏着师姐,半刻不舍分离。”
谢今恃的脸颊,肉眼可见的现出两驼红晕。
她低声轻咳两下,“那时与师姐关系确实要好。”
“是啊,连好友都不怎么来往了呢。”,陆锦舟嬉笑的语气调侃她。
谢今恃经不起挑逗,两人闹作一团。
欢声笑语后,门前留下几行凌乱的脚印。
陆锦舟拍拍她的肩,精力消耗过后不禁伤春悲秋。
“只是你搬去玄序峰后和师姐生疏许多,毕竟身份不同,隔阂难免。”
谢今恃被她带进回忆里,仰头去看高悬的牌匾。
“嗯,我那时不懂事,让你、师姐、长辈们,还有衣沉都替我承受太多。”
陆锦舟目露担忧,瞧她一眼,“外面刮风了。”
话罢抬手,揽着今恃回屋里。
友人的拜访让谢今恃的生活平添乐趣,她时常带着锦舟去京城街头闲逛。
不过她暗藏心事,每逢人群热闹,听见婴儿啼哭,便不由自主环视,想着他们会不会是衣沉。
路过裁缝铺,谢今恃偶尔给老板绣娘捎些礼物,众人对她有了印象。
老板拿人手短,便做主将她的订单往前稍稍。
衣服送达听世居时比预计早了五日,谢今恃把两件衣裳摆在卧房墙角,得空偶尔拎起赏析。
尉迟汀最近的来信写道归期将近,让她莫寄回信,以免错过。
距离五月七还差六日,师姐会在哪日归家?
如此作想,她的胸腔里无故涌出一股激流横冲直撞。
“今恃?”
门未合实,陆锦舟敲门的力道将门与门框间敲出条缝隙。
太过投入衣裳绣花的谢今恃才反应来,快步跨出门外,手背过身后合上门。
“锦舟啊,有什么事吗?”
陆锦舟见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自然知晓她有事瞒着自己。
“四处没见着你人,便来厢房找找看。”
“嗯,方才在房中找些东西。”
“棋子我摆好了,走吧。”
身居武陵派时,围棋最为流行。
在京城市井间生活久了,才知晓象棋更受百姓欢迎。
上回路过街摊,谢今恃见一盒象棋子,好奇心促使买下。
落日余晖,黄色光晕打在院落间,谢今恃在后院搬后陆锦舟对立而坐。
在两人中间摆着一张石面,上面横平竖直雕刻着棋面。
“锦舟。”谢今恃落子的手万分不自在。
“怎么了?”陆锦舟心平气和,大抵猜到她要袒露卧房的秘密。
“我与师姐两情相悦,五月初七成婚。”
谢今恃极快说完,生怕中间岔气,没勇气把话说完整。
“哈?”,陆锦舟指尖夹着的卒子滑落,掉在棋盘上。
“你、和尉迟师姐。”她脖子前伸,瞪大了眼睛,“你”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啊。”谢今恃身体后倾,掌心交握,虎口相触,来回摩挲。
陆锦舟手撑在棋盘的边缘,突兀站起身。
“我以前还调侃你,真是肉包砸在狗身上,正中你下怀啊。”
“锦舟。”谢今恃试图正经,扬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连话音都走调了。
除了锦舟的言行逗人发笑,更有友人并未对她和师姐的事情表现异常而感到欢心。
过了会,她平复完心情,陆锦舟依旧是副佯装生气的模样。
“我想到时候,请你来当傧相,不知你意下如何?”
陆锦舟的气愤还未发泄,听见她的请求五官皱巴在一块。
虽如临大敌,还是强忍着堪堪点头,“还有谁来?”
“我只与孔师叔明说过,邀请他应该也会来的吧。师父,师父身体不好,我怕他老人家接受不了,还是不说为好。”
她像是喃喃自语诉说心中的想法。
陆锦舟不认同:“我师父和你师父才差多少岁。”
“可师父的样貌脾性和师叔截然相反。”谢今恃咬嘴唇,“孔师叔喜欢什么,我想给他送些礼物。”
“他随性,喜欢新奇玩意,但他不知道的事物,想必你我也不会知,你随意些就好。”
“嗯,你明日陪我去挑。”
陆锦舟睨她一眼,“好吧。”
谢今恃表情变得明亮,越过石桌轻轻拥着陆锦舟,“你人真好啊。”
刚正不阿陆锦舟自不会被花言巧语打动,“你在卧房藏了什么?”
谢今恃渐渐蹲下身子,佝偻腰背,细声道:“我与师姐的婚服。”
“好啊!”
陆锦舟从她怀里挣脱,两人又嬉戏打闹。
棋子被搅作一锅粥,下是下不成了。
五月五日,尉迟汀推开尉迟府的大门。
尉迟守闻声来到前院,见她腰间别着烟波剑,“你去哪?”
“同门寻我叙旧,晚些回。”
尉迟守面色凝重盯住她,这些时日他没禁足尉迟汀,是因为他有比□□限制更有力的把柄。
但今日她带着烟波剑,他不得不起疑心。
“说说看,爹认不认识啊?”
“武陵派的同辈,您鲜少与他们打交道,恐怕不识。”
尉迟守微微眯起眼睛,眼神变得锐利而深邃。
“我之前不是认识了时频,你师兄,还是武陵的掌门,我不知道可以问他。这年轻人挺不错的,你可以和他多来往。”
尉迟汀知晓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疲惫涌上心头。
如意郎君,上门女婿他都想要,哪来双全法。
何况,她已觅得心上人。
尉迟汀注视父亲直白的神色,快速眨了眨眼,妙计突现。
她故作扭捏垂下面庞,把身子微向后转。
“其实,就是时师兄邀我一叙。”
尉迟守展现了川剧变脸,快步迎上前,搀住女儿的手臂,笑道:
“你和小时可要好好相处,出门在外别太疏离,待人有礼些。”
尉迟汀拍拍父亲的手背,露出浅笑,“爹,时间快到了。”
“噢噢。”尉迟守动作迅速把大门敞开,“快去吧、快去吧。”
尉迟汀点了点头,跨过门槛。
尉迟守目送她离开,在门口挥摆手臂。
待人走远,他喊来管家,将什么李公子张公子的邀约都推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