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急风骤,雨急风骤。
这夜的雨下的狠急,密而无声。敲打在竹叶上,洗着血液飞溅起尺高的珠子。
白马的马蹄沾了泥,飞跃过湍急的小河,混着鞭打声,发出哀而长的嘶鸣。
身后的小竹林里没有光线,她不敢确定是否有追兵还坠在身后。只拼了命的跑,跑到官道没入泥泞,跑到喊杀烧掠声都摒在耳后。
再回头,也看不见那冲天火光。
她仍不敢停。
身上黑衣湿透,沉重的往下拽着她,像是恶鬼伸出的手,拽着白马与她都呼吸不畅快。
她身子伏的很低,但怀里的木匣也未能免于打湿。宽大的匣子里装的东西不大,随着白马的起伏,发出沉闷的响。
像是她的心跳的厉害。
她听得见白马呼吸渐重,也听得见耳边雨势渐小,她在这雨夜里泡的惨白,一人一马,一路跑到天边泛青。
在曦光前头,白马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她迟钝的抬眼,看见天边白,地上也白,装着匣子的包袱落在地里,她匍匐过去,把包袱揽回怀中。
她有一段时间很困,倦的睁不开眼,和白马一起,躺在湿壤的泥地里。
但是睁开眼,她晃荡着站起身,走了两步。
这具身子泡透了雨,和着那身沾了水的袍子,重的不可思议。
视界里一片事像模糊。
恍恍惚惚里,她又听见了白马嘶鸣。
马鼻低低的拱着她,推着她一步一步的走,她冷的发颤,咬着牙说
“樨照啊…樨照。”
“你不要在身后,你上前来,我推着你,我们一道走。”
白马没有上前来。
她回过头,看见空洞洞一片白里,一只半白半灰的马儿伏在那里。泥浆把它的鬃毛纠结成绺,灰白相间里,再难看得出那是一只白马。
它曾多么神骏。
如今竟也懒惰了起来。
她又走了两步,叹了口气,指甲翻起来抠在石头里,拖着身子,翻过一座山。
喉咙里头干涩的像是在烧。
她有意解下佩在腰间的水囊,却在腰间摸了个空。
迟滞的思索着,听见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水囊顺着小坡,一路滚落下去。
她伸手去够,怀里的匣子却又应声落下。
她看着水囊慢慢滚远,隐没到大石后头,蹲下身,趴在匣子前。
咬破舌尖的痛让她清明了一个瞬间,她一把抱起匣子,跑了起来。
像是樨照跑起来的样子,她跑的很快。
这条路太长,没了樨照她也要跑,要跑到风卷黄沙的地方去,去找一轮不知是否停留在那里的月。
她跑的用力,好像地也在为之颤动。
她像跑倦的马儿,呕着血的肺腔里“嗬嗬”的作响。
她跑不动了,前头也没有树了。
她好像跑进了天边的光里,回过头,樨照也看不见了。
可是地还在颤。
她看着地,在滚滚烟尘里,又抬起头。
一片黑云从天边来。
黑云从她身边掠过。
忽然有人停了下来,于是那片黑云也停了下来。从那云里,有人喊她。
“娇娇?”
于是拨云见月的,她瞧见一轮明月光。
她想把盒子递出去,又疑心自己同白马般疲惫,手脚都不听使唤,栽倒泥里,也同樨照般染上半面灰。
“别…”
她连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来,呕出的血吹散在格客山的大风里。
眼前猝然发黑,她也睡倒在这阵忽如其来的风中。
……
篝火声噼啪响。
她醒来,在迷蒙间听见有人窸窣的低语。
混着薪柴燃烧的声音,她听不真切。
她有一时想不起自己是谁,为何在这里。漆夜里暮色沉沉,她睁眼,白色的帐顶上有黄色的洇渍。
她落下泪来。
她无声地哭,哭到难以喘息。
外头的人觉察到这动静撩开帷帐进来,乌青色的衣衫落在她的身侧。
拥住了她。
她的喉间只有“啊啊”的声音,她几乎要气绝般,连开口的话都支离破碎。
“兄啊,兄长!”
“别回去!别回那里!爹爹被软禁…他们——桑三他听了那个草原女人的谗言!他要用河外的三座城和匈奴王换皇位!”
她把死死抱在怀中谁也没能拿走的包袱抵到兄长怀里。
她抓着兄长胸前的袍,磨平了血肉指甲的指尖,隔着白布又渗出红来。
“爹爹他不信我,但我知道,我听见了!”
“二哥又病了,小弟弟被桑三从城墙上摔了下去,他那样小小的,落到地上也是平地惊雷似的响。”
“哥哥、哥哥!”
她呕出口血,抬起头,悲红的眼里全是血丝。
可她却忽然平复下来,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掷吼,手也脱了力,抓不住那点衣料,重重的砸到床板上。
“樨照死了。”
“它再也…跑不动了。”
安抚着她的手也停顿下来,桑珏捧起她的脸,灯火下头,他抹去了桑玉夕眼角的垂泪。
“三弟的事,我知晓了。”
“二弟此时病中,其实未免不是好事,倒是幺儿。”桑珏手上没停,给她编了个小辫别到脑后,“晚些时候,等手头上事了结,再请国师替幺儿祈福。”
“你也不必为樨照难过,它是东轱上贡的神骏,东轱人将白马奉若神明,它此间事了,仍旧是去做东轱的神。”
这样哄小姑娘的话,桑玉夕原本是不信的。
可是兄长面前,他把一切都说的轻飘飘,而他也有这样的能力,便显的是她小题大做、少见多怪似的。
桑玉夕咬着唇,原本泛红的唇肉都咬着发白,心中的无措却渐渐平息,又问
“那爹爹呢?爹爹被桑三软禁了,我本以为桑三大凡还剩下些为人子的本分,便还不至于对爹爹下手。”
“谁知道这厮竟能给爹爹下了药。前些日子里阿姊去侍疾,出来烧了好些沾了血的衣饰。我去问太医院的医官们,只说爹爹中了毒,咳了好些日子,总也是睡着,只怕…”
她说着眼圈又红。
“阿姊…”
桑珏看着她若有所思,低头,解开了桑玉夕护了一路送来的东西。
白布里里外外裹了足三层,再里头才落出个不太大的木匣子。
匣子倒不是什么精贵玩意儿,像是个不够精致的小食盒。揭开来,里面却装了柄圣旨,以及一枚小小的虎符。
那圣旨,桑珏心里还有些数,故而他略过,只伸手拿起虎符,抬头看向桑玉夕。
“这是哪来的?”
“我偷出来的。”
桑玉夕咬着牙,语气发狠,“我知道爹爹的虎符藏在哪,桑三做的这样绝,我便什么也不能让他拿到!”
桑珏默了一息,叹了口气,拍了拍桑玉夕的头。
“军医说,你心绪不宜大动,也莫再想他。再来,三弟本来一贯如此,只是还想不通罢了,无妨,今日他欠了债,早晚也都是要还的。”
“你早些休息,有什么明日再说,我就在外头,有事唤我,好吗?”
见桑玉夕颔首,桑珏拿着盒子又掀开帷帐出来。相连的营帐里烛火幽微,见他出来,沙盘前头,项伯臻抬眼问他。
“如何?”
“娇娇倒也无大概,手上伤的多些,又累着了,也吓着了,首要的是休息,改好了,又能下地乱跑。唯独桑璟只怕是要发了大疯。”
项伯臻问他:“怎么说?”
桑珏把盒子推到项伯臻前头叫他看,半垂着眼皮揣摩到:“先前巡边前,我同大姐说,若三弟有异动,只让她安排娇娇送到我身边来。”
“眼下娇娇来了,便知道三弟到底还是没能沉住气。”
“下药,杀幺儿,卖城池…”桑珏轻笑了声,“他只怕是忘了父皇是什么人,这些手段竟也敢拿上台面。”
项伯臻瞟了眼虎符。
他是当今陛下带出来的,这一匣子的东西,陛下半个字没说,可真正的旨意全在里头。
今上眼里容不得沙子,允了所有皇子下场,不过是给他选定的太子开刃罢了,这是他的纵容,却不代表允的了有人过了线。
桑璟是已经活到头了。
早晚的事,也无需多费口舌。项伯臻收回目光,落到沙盘上。
“图可罗的那只骑兵已经进了黑河谷,他们还在打长横关的主意。”
“快入冬了。”说到这处,桑珏微微蹙眉。“阿佳热他比谁都急。匈奴人的地里长不出谷子,长横关守着的背后就是云州,下头的地方哪一个都总归好过他的那片沼洼地。”
桑珏说的这些,其实两人都懂。阿佳热带着他的胡部盘亘在长横关外,已然是大煜肉中之刺。
沙盘上,代表着图可罗的那枚棋子已经迫临长横关,项伯臻问桑珏,“你怎么想?”
“长横关眼下驻军统领是谁?”
“开国老将龚不凡。”
“龚不凡。”桑珏极快的想起了这个人,随着父皇打下半面江山的老将,算起来,现下里也当是年近古稀。
“龚老善于排兵布阵,其子云中狼龚潇升骁勇善战,有其父子二人,长横关不难守下。即如此,不若趁此机会,给阿佳热一份大礼。”
项伯臻兴然,眉头挑起。
“你的意思是?”
“图可罗进了黑河谷,就别再想出去。阿佳热敢把主意打到大煜头上,他送来的礼就没有不收的道理。”
桑珏侧目看着项伯臻。
“臻彦,替我向长横关去封信吧。”
“云中狼,擎海蛟,狼蛟具在,今日阿佳热豢养的这只鬣狗…”
“也该活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