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夜色里的黑河谷风声烈烈。
鹰隼翠青色的翅展开,拥住百里长横关俯瞰而去的每一处脉络。
短促的哨声在夜晚里显的无比突兀。
有人在城墙上,将弓弦拉满指向天穹,精铁打制的箭尖如漆夜里彗星一点,骤然的撕开河谷中咆哮的风声。
鹰隼迅敏,侧飞与利箭擦矢而过。
而后,落在射箭人面前沾满了露水的石墙上头。
它歪着头,抖擞了羽毛,抬起翅膀,露出下头一根装着简信的筒管。
“我认得你。”
射箭人将长弓放下,他缓缓起身,眉目间沟壑纵横。
这是一张老态的面容,站在他身后缄默的副官将筒管解下递到他手边,他接过筒管,伸出手臂。
鹰隼落在他的臂上。
年迈的身躯没能使他无力,鹰隼的重量他依旧能一臂担起,他没有颤抖,岁月只让他逐渐化成一座无声而厚重的山岳。
“你是饮川的孩子,那一窝里最瘦弱的那一只。”
“桑哥看你孱弱,把你交给了那时才五岁的太子珏。”
“太子珏…是了,你叫长明。”
长明望着他,眼里有着不属于鸟类机敏的智慧。
龚不凡低下头,在副官的帮助下,颤抖着手打开了筒管。
筒管里的纸是极小的一张,逐渐年迈的眼睛令他看了数遍才看清纸上的小字。
太子的意思很简单。
他们只需守住长横关,准备好一支精锐,只等桑珏带着他的部队从河谷背后包围,届时前后夹击,令图可罗有来无回。
龚不凡放下信纸,令副官点燃它,目睹着它化灰,被一把投进黑河谷的风中。
长横关易守难攻,这里是云州的最后一面墙壁,也是大煜东边的最后一块墙壁。破了长横关,翻过格客山,云州乃至云州身后的大煜就是一马平川。
匈奴人的骑兵有最好的胡马,跑起来的铁蹄可以轻易踏碎东部六州,直抵京师下。
没有教化的匈奴人听不懂汉人的劝诫,茹毛饮血的野兽得让他痛到骨子里才知道怕。
图可罗是匈奴王阿佳热的左膀右臂。
就这一次进犯,让阿佳热知道什么是断臂之痛。
龚不凡上一次见到桑珏,那时的桑珏还是个躲在树后,透过枝叶的缝隙,才敢看向校场的稚儿。
那时的陛下还不是陛下,只是他们口中的桑哥。
那时的太子珏也不是太子,只是果丛里啜饮浆果,一只欢快而纯白的鹿。
现在竟也能下出这样的命令。
龚不凡笑了声,笑声扯动他肋间的旧伤,痛的他双目赤红。
他扬手抛起长明。
“回去吧,长明,就告诉他。”
“末将那无能的犬子担不起云中狼的名号,但若蒙太子不弃,末将这还有把老骨头,行也劳累,坐也劳累,唯独杀蛮子,却恰还合用。”
长明低低盘旋两圈,猛然一个振翅,飞赴向高远的空中。
……
图可罗的军队才进黑河谷,到长横关前头,还要些时日。
见长明安然无恙的回来,站在鸟架上梳洗羽毛,桑珏看着长明默了一阵,回头差使项伯臻去清点手下兵马,即刻预备开拔。
营地在寂默的夜里忽然动作起来,像是嗅到了敌人气味的猛兽缓缓苏醒。
桑玉夕也在这阵响动中惊醒,掀开帷幔走到外间来。
“哥哥,怎么了。”
“匈奴人有动静,我们得去支援长横关。”
营地里的声音很嘈杂,营帐不怎么隔音,也不太能隔绝光。
隔着一层布料,桑玉夕能看见伴随着脚步声交错出现又消失的火光,就好像每一个来往的人都举着火把,步履匆匆。
但这却不是她离战场最近的一次。
桑玉夕忽然有些心悸,这突如其来的悸动令她头脑发怔,她忽然想起了烧连天际的那场大火,想起了无数没有面目的尸体。
她难以抑制的,掩住口唇,不住地干呕。
一些被大火烧焦,又被雨夜浸润致使模糊的片段开始从脑海里翻涌出来,在这一瞬间,她的记忆前所未有的清晰。
“哥哥,我好像…杀了人。”
桑珏对这个妹妹总有格外多的耐心,这是他最小的妹妹,也是他所有兄弟姊妹中唯一同胞的亲缘。
他把对他来说还有些娇小的女孩抱起来放在桌案上,就如同从前的每一次那般,掏出手绢为她擦干净泪水,抹平眼角不可言说的恐惧。
“娇娇,别害怕。”
他知道,大煜不似前朝。
在父皇的治理下,宫中规制森严,随着父皇打江山过来的妃嫔,大都还算克尽本分。
无故亦不得处决宫人,一律涉及人命滔天之事,需由宫中特设内务司层层核实下才得实行。
作为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在死一只猫儿都是大事的后宫之中,这样长大的娇娇是最干净璀璨的明珠。
桑珏抬头看她,握住她的手。
“我还未曾问过我们娇娇,是怎么找到哥哥的?”
桑玉夕张开嘴,又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忽然扑上前抱住兄长脖颈。
“我不知道。”
“我怕极了,他们从后面追来,小南门的吊桥年久失修迟迟放不下去。”
“他们追上了。”
“城门下的武器架上放着长长的□□,我不知道有没有杀死他们,但我感觉得到。刀刃入肉的感觉,飞溅的血沾到了我的头发上。”
“我不敢看,哥哥…我不敢看。”
她甚至不敢回头。
桑珏擦去她又一次落下的泪。
“娇娇,杀人不可怕。”
“若你未曾活下来,若你手中圣旨与虎符一道遗失,娇娇,若是它们落入恶人手中。”
“你知道,在父亲坐上那个位置前,世道如何吗?”
桑珏其实仍旧会想起,高大的胡马从街道上掠过,匈奴的刀光上映射着天地间惶惶然一片赤红,蛮子会拽着邻家那位好女儿的头发,拖拽着她们走过长街。
血迹蜿蜒千里,像是地面上一道赤红的疮疤。
他怜爱的捧着桑玉夕伤痕累累的手。
“娇娇,有时候杀人,其实为了救人。”
“就如此时,我们将要去的战场上刀兵无眼,匈奴人的蛮子必须一个不落的留在大煜的国土上。”
“固然他们在草原也有妻儿家室,也有人在等他们回去。”
“可是娇娇,难道长横关的将士,就没有吗?”
桑玉夕怔愣的,忘记了落泪。她看着自己的兄长,温润的公子替她把碎发别回耳后。
“人心如此,娇娇。我很高兴,活着的是你。”
眼睛酸涩。
可是桑玉夕这一次没有哭出来。
风吹动烛火一阵,项伯臻的影子在营帐外头已经等了有一会。
军情不容贻误,桑玉夕的事却可以容后再议。眼下里已经哄好差不多,桑珏说着“抱歉”,起身迎出账外。
“哄好了?”
项伯臻与桑珏自幼一同长大,又长过桑珏几岁,几乎算是一手带大了桑珏。故而桑珏的这几个弟妹他也略有了解,也便晓得桑玉夕是个什么性子。
“她倒是会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你。”
他们来回交谈了几句,共同的经历使他们有独特的亲密。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像是彼此长成了另一个模样的半身。
桑珏很快的离开了。
桑玉夕听着他们似有似无的隐秘交谈声,望着帐顶。
直到谈话声停止,有人远去,有人走到了她的身边。
不是兄长的气味。
她没有侧目,听见来人说:“好久不见。”
桑玉夕数着日子想,上次见到项伯臻是在宫中。他总是在兄长的身侧,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他们之中,绝少有一人单独出现的时候。
所以其实也没有很久。
她没有说话,项伯臻也不会像哥哥那样照顾或是怜爱她。她们间不存在这样的立场,即便这个人像是他的半个哥哥。
“玉成应该给你说了,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项伯臻没有同她迂回,只开门见山。
“在一路过去的路上,有一个小村镇。”
“玉成想把你留在那里,但我觉得,你应该有一个选择的机会。”
桑玉夕于是分出一丝眼神。
“黑云骑是我一手训练出的铁骑,他们是能为玉成摒除一切障碍的精锐。”
“而你也是。”
“你们兄妹两个的骑射搏斗都是我教的,水的深浅我心知肚明。”
“难道说你在门楼下能拔出那把□□只是求生使然吗?绝不如此。你是能骑着马夜奔千里的人,你会刺绣与女工,却不是只能如此,你能做的更多。”
项伯臻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可是大雪就好像落满了他的眼角眉梢。
他有一双比狼更狠厉的眼睛,他是大煜太子的近身侍卫,他是龙的鳞爪,虎的獠牙。
桑玉夕终于看向他,可是项伯臻什么也没有再说,随着剑鸣铮铮,项伯臻把佩剑横侧,刀柄就贴在她面前寸远的位置。
“玉成和我不会总是在,躲嫡的争斗已经开始,能够每时每刻都在你身边的人,只有你自己而已。”
刀的刃上有清凌凌的光,像是二月乍暖还寒的日头。
桑玉夕说:“我不敢杀人。”
“可你已经杀过了,无论如何。”项伯臻在这点上倒很是无谓,他并不安慰桑玉夕,只很坦然。“何况,即便是黑云骑的将士,也不是人人生来便敢。”
“国仇家恨,忠义仁孝。其实都是说来罢了。真正上了战场,所有人都只会为了一个理由去战斗。”
“他们想活下去,而这与你其实没有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