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桑玉夕出生在冬天。
那时候的父亲还不是父皇。
那年的雪下的很大,桑白的军队刚刚打进京师。许是对前朝还抱有过期许,许正是别有野望。
时年三十四的桑白进京,打的勤王的名义。
外戚专权,贵族势力各有异心。
匈奴的马蹄踏进京师比草原上还要容易,贯穿京师八坊的百里长街,血垢比刑场更厚。
桑白用了十五年的时间,将匈奴打下的城池一座座找回来。
在攻下第六城时,一纸诏书,从此领了絮州王的名号。
其实那时的旧朝廷已然没有什么威慑力。
十六州群雄割据,各地均有大小势力起义。
旧朝廷挂着名头拨空饷,光是诏安的诏书发了一张又一张,收不到一星半点的回应。
谁都想进京师,谁都过够了苦日子,想坐坐那把万人之上的交椅。
桑白打胜了所有势力,进了京师,杀了外戚,坐在朱雀殿的台阶上,杵着刀,大马金刀的问年仅八岁的幼帝
“你想做个好皇帝吗?”
纷纷扬扬的雪就是这时候下起来的。
覆盖了青松绿树,覆盖了小桥流水,覆盖了一层又一层血染的黑垢,将那些凄厉的,哀恸的过去,都埋在了鹅毛似的软雪下。
他的刀其实那时便已经动了。
这一路的坎坷流离,说来若是没有半分野心,其实是假。
但而后,有人跑着来报。
那声音很大、很远。几乎是吼着对桑白说:“桑哥!葵姐生了!是个姑娘!”
桑白闻言起身,刀落在地上,他拿衣角去擦沾满鲜血的手,却又顾不得那么许多,就要下了台阶去。
却从后头伸出一只手,递出一张明黄的绢帕。
幼帝坐在龙椅上,说
“恭喜。”
桑白停下脚步,他多看了幼帝两眼,接过那张丝绢,他说“多谢”,将百十级台阶并做几步,跳着跃下去。
他像是在飞。
这一瞬他脑海中是空茫的,能想到的,只有和阿葵商量过的,那个属于他们的女儿的名字。
——玉夕。
桑玉夕。
多好的名字啊,玉者,洁也。而夕从月,月即白壁,从此无暇。
是他和阿葵纯澈美好的女儿。
他要给她酿一坛酒,要如珠似宝的养大。那样的姑娘,定然是娇气的。却不能骄纵,要教她善良,要读书习字。
她可以喜欢骑马,也可以跟着阿葵学女红。
不必谈婚论嫁,父兄都能照顾她一生。但若是心仪了谁,那男子必要是天下最顶好的儿郎。
桑白都不记得自己跑的多快,回过神的时候,怀中白绒羽似的襁褓里,躺着一个嫩生生的婴孩。
雪越下越大。
桑白抱着新生的女儿,坐在妻子的床边。
烛火跃动欢腾,妻子醒来时,那女孩刚被哄到睡着。
桑珏站在床脚,好奇地看的年幼的妹妹。
而那一晚,十月初七,朱雀殿前,幼帝自刎。
年八岁。
……
“你是谁?”
桑珏拢起披风,夜里的风冷,他披散着发站在院里,抬头看着半截身子还落在院外,从墙根下的洞里爬进来的少年。
项伯臻在他身后举着灯,一手按在刀柄上。
少年挣扎着抬起头。
半面脸上是密密麻麻的红疹。
项伯臻面色一变,将桑珏格至背后,退了两步,才蹲下身,半是审视的看着少年。
少年的嘴唇嗡动,只说了两个字。
“账簿。”
项伯臻如意料之中,他叫人去请医师,又将桑珏带回屋中。
“是时厉光的幺儿。”
他凝眉,“看着像是染了时疫,你且离远些,我带人看看。”
茹先生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去传令的士兵跑的快,可是茹先生却还嫌慢了些。秤砣似的有半人高的医箱他单手拎着,一手抄着士兵,进来便是赫然敞亮的一声。
“小孩哪呢?”
人在医师面前平白便矮一头,从来不听话的病患尤其如此,便是太子也不免去这俗规。
桑珏又把披风抓紧了些,看了眼地上趴着的少年。
“茹先生小心,恐是时疫。”
“不妨事。”身长八尺的壮汉两步走到,手中木箱堕地,狠狠的一声响。扒出少年人的手,屏息凝神。
一时无人敢出声。
几息后,他起身,擦了擦手,翻倒药箱。
“刚染上不久,高热刚起,还能救。但是约莫有些时候水米未进,诚心想救人便去温碗米粥来,不要烫,米汤要稠,米不必多。”
有士兵自领了命去。
桑珏眼神梭巡,问了声:“僚牧呢?”
这事出突然,僚牧与方岭都还未来得及听到风声。桑珏站在门槛下,夜风吹来,披风也抵不住凉意,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年。
“把人搬到隔壁,之前臻彦住的那间厢房去。”
“你和你。”桑珏点了两个仆用,“人搬过去好生照料着,茹先生说什么便听着些。”
“让僚牧和方太守来见我。然后臻彦…”
他的语气不自觉柔和。
“你随我来。”
房里门窗紧闭,又点了炭盆。
其实这季节本还不至于如此,但总是有人心细,等不及要分忧解难。
桌上的书卷零散,桑珏走回书桌前坐下。
“时厉光的幺子,是叫时岁安?”
“岁岁平安,倒是拳拳爱子之心,尽在其中了。”
“你说是吧,僚牧。”
僚牧与方岭一道来的,站在门下,带路的人还未来得及通禀,桑珏先一步觉察。
两人便走进屋中,行礼道:“殿下。”
僚牧斟酌着,忽然下跪叩首。
“先前有所欺瞒,还请殿下赎罪。”
“草民原先不是时厉光手下幕僚门客,是前朝逃难时便与时厉光有过交情的友人。”
“时大人心善,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之人,有些明面上是幕僚门客,有些是家中帮佣下人,年纪小的则挂到时大人名下,称时大人一声父亲,具以家人相称。”
“其中与时大人为亲缘的,却只有时家的寡母老太,与其幼子时岁安。”
说到这里,僚牧顿了顿,看了一眼方岭,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臻彦。”
桑珏笑了声,烛火摇曳,除了项伯臻没人看得清他的神情。
“你带方太守替我去看看茹先生那边如何。”
待到二人都出去,僚牧又等了片刻,方才开口。
“龚将军为人忠直,走马上任云州帅后,驻守长横关。长横关在其手下铁板一块,实在难以攻破。匈奴人虎视云州日久,视龚家父子如眼中钉肉中刺,才决定从云州入手,无声中击溃长横关,以夺云州。”
“这些,都是时厉光曾今告诉我的。”
“他一直在匈奴与龚党中斡旋,不惜自身名节,保全云州。时家上下四十余人,都因常年在他身边被匈奴人所熟知,那日东窗事发,匈奴人败军长横关,时厉光传消息于陛下,却被匈奴人的探子发现,当日夜中便潜入府邸。”
“草民与时厉光曾有过生死之交,他托我将东西带出,一家四十余口不至匈奴上门,便自焚于州牧府中,只为让匈奴无法察觉还有证据未被销毁。”
“只是草民与时家其他人不甘,岁安年幼,又是时厉光唯一亲子,是我等私心,要救他一条性命。”
僚牧伏在地上。
炭火爆裂的声音是清脆的一声响,桑珏托腮坐在那里,却没有说信与不信。
“东西呢?”
堂下传来一声叹,也或许其实并没有。僚牧闭上眼,额头贴着地面。
“确在岁安手中。”
他不敢抬头,屋内寂寂无声。桑珏的呼吸声都被放大,在僚牧的耳边,是暴雨前的沉云。
“岁安…时大人是英杰,那便愿岁安,果真能岁岁平安罢。”
“茹先生杏林圣手,你也不必再为岁安之事烦忧。”
桑珏的脚步声踏在地面上,软底鞋面在地毯上是柔软的摩挲声。桑珏起身开了窗,凉风入内,吹散了屋里沉闷的热。
推开小窗的时候,桑珏与引着方岭的项伯臻隔着一道小渠遥遥相望。
这时节,渠内的莲花都枯死,风扫落叶吹至渠中,顺着潺潺水流向远方而去。
天上月,庭间风,轩窗镂花影重重。
一鬓青丝,两肩事愁,眉间秋意沉,锦衣曼卷风。
卿影未敢看,随月浸水中。
跪伏在地的僚牧早有预料。
他重重的一叩首,开口却唯有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