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长明在第五日回到了迎关郡。
翠青色的鹰隼落在枝头,抖落了一树的积雪,跳动了两步,瞧见了桑珏伸出的手。于是飞落下来,停在少年人的臂膀。
桑珏抛出一块肉干,鹰隼伸出脖子,如电一般在半空中啄住。
“五日…”
迎关郡附近的舆图他近日来看的颇多,已是心头有数。那斥候,离开迎关郡的时候正是第一日夜中,出了郡向东,这个方向,再没有其他郡县,唯一的路便是翻过山往白萍洲。
但五日的脚程到不了萍州,便是不吃不喝的连夜奔走,最起码,他翻不过云州与白萍州交界处的那座山。
长明飞的很快,若是从迎关郡抵了白萍洲,以长明的速度,单程也不过半日多些。
这样一来,此人走出最多不过四日还少。
便是替他加上接应数人,再加上一匹快马…
桑珏抚摸着长明的后颈,半垂着眸,忽然发问到:“迎关郡附近三郡,白萍州以西两郡六镇,可曾有过匪乱?”
方岭正是此时来的,听闻他发问,便应到。
“回殿下,有过,却不是近年。这接连着格客山的山脉里,常有流寇从关外群山中混进来,这些年来,流寇作乱多于匪乱。
早年间有过几波不成气候的山匪,最后被附近几个郡的守军一同围剿,也就没成什么事。”
关外群山地势复杂,坐落白萍洲与云州之间,层叠起伏的群山另一头,便是草原。
桑白进京那一年,草原遣使团划分边界,在洽谈之中,这片关外群山确为大煜所有。但因其山中险峻,若以群山邻近草原那一侧驻防,若有战事,粮草支援非得绕上极大一个圈子不可。
故而最终,将守军拆入绕山而坐落的云州与白萍州下辖的几处郡县之中。
这是无奈之举,纵然关外群山天险重重,也总不防有草原人从此处混入。
眼下,若说这周遭能有藏人的地方,此处固然是个天然易守难攻之处。但从距离而言,或许未到山脉,也说不一定。
“方太守,郡中如何了?”
方岭本就是来上报此事,“已逐门逐户排查过,可疑人等均已尽数看押。”
“玉夕公主呢?”
“公主仍在戚宅那头,带领女人与稚儿们做工,筹备着明日放粥。”
桑玉夕从来不笨,她只是蒙昧。作为最小最受宠的那个女儿,皇权倾注的爱意可以隔绝几乎一切纷扰。可她是一颗注定要参天的树苗,撞碎了假象,便开始抽芽生长。
狂澜将至,他们已经铺垫了足够长。只要桑玉夕能立住熬过这波浪潮,她从此便是迎关郡的定海针。
工赈与放粥都绝不能断。
桑珏放飞了手中的长明。
“嗯,此刻多事之秋,人心必然有所浮动,加派人手看护好明日放粥,万不可有任何差池。”他垂眸又抬起,勾出一个笑来。“尤其看护好公主,类同之事,孤不愿再见到第二次。”
这是一个敲打,或许也是一个信号。
方岭品不出更多,只能埋头应“是”。
“对了。”在快要退出门的时候,桑珏忽然叫住了方岭。“恩师春秋既高,又蒙传道授业解惑之恩,今时局动荡,可趋庭谒见,以恭听其教诲。”
方岭本能诧异的抬头,又急忙底下。太子珏这话,便是龚老来了迎关郡的意思。方岭从不敢忘太子珏初至迎关郡时那番话,他拿不稳眼下情况,心急于求证,呼吸仓促俯身拱手,又按下迫切应“是”。
直到走出院门,方岭回过神来,忽然想起太子珏是遣他去,却不只是见一面,而是“恭听教诲”,忽的长松出一口气。
看来龚老无碍。
长明在空中飞了两圈,嘹亮的啼鸣传彻迎关郡。它落回桑珏身边的枝丫上,就这样安静的瞧着他年少的主人。
而桑珏看着舆图。
他这连日来的大动干戈给人一种错觉,仿似所有的黑云骑都在这头受制于公主遇刺一事而动弹不得。他派给僚牧三百人,玉夕身边百人,遣四百人为方岭所用,五十人听候龚不凡调遣。
纵然算上长横关一役死伤三十余人,与迎关郡本地守备一同布防的千余人。
却仍有一部分不在此间,他们早已被项伯臻带到城外设伏。
敌在暗,我在明。桑珏只是在等,等一个对方露出破绽的时机。
就快了。
那天夜里,从迎关郡逃走的探子姓张。
就像桑珏说的,他们原本是三人一队。混在流民的队伍里,那两人扮做夫妻,他呢,则是队伍里那个不善言辞,寡淡的男人。
流民里像他这样的人不多,但也绝不奇怪。
一生老实的庄稼汉,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走不出那一亩三分地,没有见识,也开不了口。或是突逢了巨变,家里老小妻儿都没挺过来,半死不活的活着,问起话也答不出个子丑寅卯。
他就这么混在里头,从戍州一路走过来,装了个哑口木头。
没人知道侥幸逃出来的那一晚,他心跳如擂鼓。
三千人,足三千人的军队。他躲在巷子里头,看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那人,心知那是太子珏。与他同路的那两人,探子张知道那对假夫妻如何暴露的。
那两人是行会里头养的活刀子,专干杀人的行当,一日的农活也没做过,这一路上破绽百出不说,还是半道才进了这波流民中间。
流民们不是傻子,品出古怪来,自是也疏远这对夫妻。
探子张知道,这两人迟早暴露。他只盼着这两祖宗早些收了工离了迎关郡去,却在到迎关郡的后脚,桑珏与项伯臻便带着人来了此。
那对假夫妻原本的目标是戚宅的那个戚老爷。
可惜还未来得及动手,那里的宅子已然被黑云骑把守,甚至还有人暗中盯梢。
这对假夫妻任务完不了,眼下却也逃不出这迎关郡,进退两难中,探子张却收到了行会传来的消息。
要他们里通外敌,接应行会和马头帮的人,绑架公主。
探子张汗出如浆。
他把这消息带给了那对假夫妻,那两人胆子倒是大,当夜便开始唆使流民里混进来的另一个混血,行刺公主。
那两人自以为是个投石问路的好主意,只要那混血刺杀公主,便能探出那公主身边有没有暗卫,多少人,才好琢磨如何出手,也顺便好瞧瞧,有没有机会能将这公主趁乱带走。
却恰似无人想到桑玉夕枕下的那柄利剑,也无人想到这看似白净而孱弱的公主,能用那把剑,杀了那混血刺客。
后来的一切发生的太快,在那两人死在自己面前时,探子张在仓皇中,隐约看见了桑珏向他看过来的那一眼。
要逃。
他知道,从这里往白萍州去的路上,有一处驿站。在那里,能联系到他上头的人。
探子张在夜色里浑浑噩噩的跑,这夜色漆黑,他记不清他逃出来时,走的是迎关郡的哪一面。
“你不记得?”
那男人踩着鲜血走进来,每一步都是一个赤红的脚印。他一脚踹在旁边的凳子上,呼出一口像是沸腾的热气。
“给我想!”
“西…南南南!是南边!我想起来了!迎关城的南边城墙下面有个缺,被用砖石抵上了,我从另一剁草堆后面的狗洞钻出来的,南边,就是南边!”
他越说越肯定,那男人哼了一声,踹翻了探子张,回头对迎面过来的高挑草原女人却是很恭敬的说:“母亲,他说南边有缺口,我这就派人…不,我直接带上人去,迎关郡中正乱,若有机会,我直接带人潜入。”
他窥探着那被称作“母亲”的细瘦女人的脸,又忙不迭的改口。探子张感到那女人的目光斜飞过来,他垂下头,听到那女人笑了一声。
带着一种莫名的刻薄。
“——”那女人用草原语说了句什么,约莫是他儿子的那混血男人便更低了头。同样用草原语应了,回头抓上探子张的衣领,拎鸡仔般,半拖着探子张走出地道。
这里是一处小院。
迎关郡往白萍州这条路,走的人不多。前面就是关外群山,要去白萍州的人,宁可绕路走官道,也不愿翻山。
关外群山是天险,没人知道,进去了还有没有活着出来的命。
这条路上鲜有人迹,而从关外群山混进来的同胞需要接应,就因着这一点,马头帮在这里建了据点。
而这里同样也是东行会走私货物到草原的中转站。
故而非常隐蔽。
坐落在山脚下的茂林之中。看似林中农家小院,实则地下大有乾坤。这里是马头帮在云州较大的据点之一,也是草原人嘴里的“驿站”。
探子张跟着这混血男人的队伍一路往迎关郡。
这一路很长,探子张抬头看过很多次,日头东升又西落。混血们时不时冒出两句他听不懂的草原语,他数着自己的脚步,一步步跟着走。
休息的时候,有个汉子坐到他身边。用不熟练的中原话,拍着他肩头,分给他水囊里的酒,向他打探迎关郡的情况。
探子张都如实说。
他麻木着,却不知因何而麻木吗,他仿佛还陷在浑浑噩噩的逃亡里。
他们这次走的是山道,和探子张逃跑时那条路并行,却更隐蔽。但走在这条路上,却能眺望到另一条路。
探子张感到一种迷蒙与巨大的违和。
他说不上来,只能时常眺望另一条路。
直到入了夜的时候,他们在迎关城外南边的密林里,眼力好的已经能瞧见那个草堆。
为首的那个男人放下了堤防。
这个洞口确实在一个极为隐晦的位置,若不是细细密密的一寸寸排查,疏漏倒也不算奇怪。
“还有其他的入口吗?”他问探子张。
探子张苦着一张脸,“连河道两头都放闸了,我与那二人找到的路,果真只有这一条了。再要么就是翻城墙了。”
他们蹲了半宿,直到后半夜,城墙上的士兵换防的时候,为首的男人说:“就是现在”。
他们一行大约有十来人,偷偷的靠近城墙根下,拨开那堆草堆。
探子张坠在末尾。
在某一个瞬间,鬼使神差的,他回头看了一眼。一只巨大的鹰隼不知道什么时候,轻巧的停落在了他们方才藏身的密林之中。
探子张与它对视。
“不!不!退回来!有埋伏!”探子张忽然一个激灵,像是忽然醒顿,他大声地、挥舞起四肢。他想起见过这只鸟,就在逃亡的一路上,这只鸟都在他的头顶盘旋,时而消失,时而出现。
却为时已晚。
火光照射着甲胄,映射出点点火光,落入桑珏那双慈悲的垂目中。
“幸苦了。”他笑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