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戚宅里人心惶惶。
黑云骑的士兵站成三步一人,里也三层,外也三层,将整个戚宅围得个水泄不通。
流民被分到各个屋中看管,又由僚牧逐个带人去查。
桑珏没有再插手其间。
他没有漏看有人仓促逃离,可他与项伯臻都佯装不知。
便是打着欲擒故纵的心思。
长明追着放走的那人去了,桑珏在迎关郡的阡陌里拐了几次,只与项伯臻两人,进了另一处宅院。
“龚老。”
长明随着龚不凡去了些时日,替他与京师那边也送了几封信。将将打理好了长横关事务,确保长横关无人盯梢时,总不至于有纰漏,方才赶到迎关郡。
那一战对龚不凡的消耗还是太大了些。
这一通忙里忙外又布置安排,心力憔悴之下,龚不凡瞧上去自是更为年迈。
饮了口茶水,龚不凡方才有些释然。
“时厉光是个能人。”
“世人言,我龚不凡一介武夫,除了打仗,一无是处。偏还长了双看得清的老眼,这么些年来,朝廷拨下的物资从虎口狼穴中过路,却几乎少有刁难苛减。”
“跟着我出去的那些孩子有没有这些手腕,我心里清楚。那些蠢虫张开的嘴,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填平。”
龚不凡说着,将热茶倒入杯中,压着杯盖,茶水倾落地面。
“难为他了,这么些年。”
小院里静了片刻,桑珏说:“时家…倒是还剩下一幼子,时厉光的幺儿,侥幸留得一命。”
老人的眼光有些浑浊,良久,他忽的叹了口气。
“骨肉分离,我怕是再听不得。若不介意一把老骨头还戴着罪过,这孩子,也带过来与我瞧瞧。”
桑珏应下。
他此番开口,本就有为时岁安寻个去处的心思。
时家到底算是为国,时岁安既活了下来,便该好生安置。但那些原便与时家有过节的虫豸太多,而待到时案“真相”递呈京师那头,时家的名头又成了里通外敌的走狗,蛀虫的温床。
若仍旧叫时岁安,怕是来日不会好过。
但为人子,时家突逢变故,家中尽数身死,独留个父母生赐的名姓,无论时岁安如何想,隐姓埋名或是就这般行在世间,都该是时岁安的抉择。
断不能由他人开口来提。
桑珏能做的,也仅有给他一个抉择的机会罢了。
“还有一件事,龚老。”
桑珏忽的作揖躬身,引得龚不凡坐直了些,神情也肃穆几分。
“殿下请讲。”
“眼下时局多艰,谁也不知这些贼子如何动乱。孤与臻彦设套,欲彻此一举,再多揪出些首尾来。”他顿了顿,直起身看向龚不凡。“迎关城锁城,可到底不是空城,清剿一番之后,或能肃灭其中包藏祸心之人。却难保万无一失。”
“孤与臻彦在此,可防。但总有事情紧急,若到届时,孤愿让玉夕一试,却也恳请龚老可在此处坐镇。方万川与僚牧皆是可用之人,稍待我会嘱咐其二人,若孤与臻彦离去迎关郡,一切便以您的命令为先。”
眼前的少年人长了一张芝兰玉树的好样貌。
这样貌,龚不凡恍然是见过的。他的记忆之中,桑哥的脸是带着杀气的,有些粗粝,眉峰凌厉,声音低沉。而葵姐则又过于温婉,像是小石桥下,亭亭的一株莲。
因而龚不凡见到少年郎此时的模样,总不觉得桑珏与那一双人有太多的相似。
这其中最大的差别,恐怕是那双眼,狭长而柔和的垂目,若是放在佛像上则有几分悲悯众生的味道,绝不似桑白的鹰目,却也与素葵有些出入。
此刻压下眉来,忽然无端的,便长出几分锋利。他的利爪扣在敌人的血肉里,这样的捕猎者,伸出了指爪,便要带下血肉。
龚不凡无法拒绝,桑白也是这个年岁的时候,站在武馆的门前,淋着大雨,带血的额发湿透。
彼时他们二人都尚年少,而如今,却连桑哥的这一对儿女都要赴往这国仇家恨之中。
他似是叹息,却未有出口,拱手抱拳,才说
“老臣…遵旨。”
有了龚不凡的应允,桑珏的隐忧才放下去些。战场上风云变幻,一旦刀兵相接,发生什么都不意外。玉夕没有上过战场,桑珏也不能时时在她身旁。
当然,这只是其一。
既要淬炼桑玉夕,便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关头。她身侧正有燕晚归从旁引导,迎关郡又有方岭、僚牧两个得用之人,眼下讨来龚不凡一句喏,这下便有了兜底的人,便是老将已然老去了,这些肖小恐还不必其起身,多年排兵布阵的经验,也足以做枚定海针。
迎关郡这出戏,也总算是诸人到齐,只待开场。
了结一桩心事,桑珏拜别龚不凡,项伯臻正在此间外头等他,倚靠在墙边合眼,听见动静,才睁眼看了过来。
桑珏却忽的立住。
“嗯?”项伯臻直了身,见他久久未动,又追问“怎么了?”
这一问的声音放的很轻,桑珏却忽然如惊醒一般。
“不,无妨,走吧。”
这一日,整个迎关城都是如此。
戚宅前的血迹被风吹干,回府的路上,桑珏垂眸只看了一眼干褐的深痕,马儿是不在意的,踩着结满冰渣的冻土,缓步溜着蹄。
万幸迎关城本地的居民倒是对此习以为常,他们都知道,这里是边关。
晦暗的天色翻涌上来,举着火把的巡逻队伍从身边过去,又快步消失。
所有的一切已如严丝合缝般开始运转,桑珏翻身下马,站在屋宅前。大雪压了他满睫,呼出一口气,抬眼时,项伯臻正垂首看着他。
好像无话可说。
项伯臻贴近了些,桑珏从这个人的眼神中,奇异的意识到,项伯臻,在辨认他的神色。
而后良久,项伯臻摸了摸桑珏的头。
“累了?”
桑珏没有向他说过,在从龚不凡的院子出来的那一刻,再将手中有关于娇娇的一切都托付出去的那一刻,他松了一口气,却又转而迎来莫大的疲乏。
诚然,这一切都可以掩盖在一副怒容底下,生杀予夺的权利,新血未滴落的刀。
它们把“桑珏”藏起,其实又与素日里的芝兰玉树那张笑面,别无二致。
项伯臻剥离开这些,拇指擦去他睫上的霜。
走到阶梯的下面,项伯臻仰起头,伸出了手。
他们十年前总是做这样的游戏,桑白还没有进京的时候,桑珏的院子里有一棵生长的极为高大的树。桑珏会爬上去,在树荫间,看向稍远一些的地方。
等到功课时,亦或是吃饭时,项伯臻就会在树下看向他,张开双手。
不必多说什么,年幼的桑珏会如同一只小小的雀鸟,从树荫间飞落下来,被项伯臻稳稳的接住。
他们有这样的默契。
四下是无人的,桑珏环顾一圈,闭上眼,放任自己下落。很短暂,没有什么坠落的感觉,项伯臻已经接住了他。
桑珏被单手架起来,项伯臻的臂力惊人,架起桑珏这般有些纤细的少年与他而言,甚至不如拉住一匹烈马费力,因此仍旧能让桑珏如同幼时一般,坐在他的的臂弯中。
最终,桑珏被放回房间中。
项伯替他解下披风,挂在屏风外,摘下束冠,说“好好休息”。
项伯臻以一种无需言明的方式,安抚他的疲惫,允诺着:我在这里。
他们之间,有着桑珏从三岁之起,直到今日的近乎所有时光。
“臻彦…”
桑珏长叹,望向这个他亦师亦友,亦父亦兄的项臻彦,发问道。
“今日不必再忧虑玉夕时,我忽然想起长明雏鸟时远飞的那一日,竟发觉她也要远飞而去。臻彦看顾我时日颇长,于臻彦而言,那时又作何感想呢?”
桑珏忽然莫名低头看向床面的花纹。
这个问题并不由衷,或许有此疑惑,但桑珏心中自是清楚,他并不渴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在乎项伯臻对这个问题如何作答,他只是想说些什么,好听见项伯臻回些什么。
就仿似他心中那个其实自己也不知是什么问题,只有巨大而空茫的疲乏卷着蒙昧,便也不知该从何寻解。
项伯臻像是说了极为长的一段话。
桑珏垂着眸子,却没能听清。
直到他被项伯臻塞进被子,而那人又顶着风雪离开,就这样睡去,却忽然在半梦半觉之间明悟过来。
他分明是那时望进了倚靠在墙下,项伯臻的那双眼,想起了多年前也有这样的时候。
那时他眼光是澄亮的,是跑向项伯臻的,却被倏忽而来的花瓣吹了满头,在半是不赞同的训诫与柔软的纵容中,自持的握拳抵在嘴边,才好做教养的姿态,走到项伯臻身边。
娘亲会在身后,笑着看他。
直到室内桑珏睡去,项伯臻才从门边离开。
燕晚归像是一簇雪,静而无声落到他的身后,迢迢的回望了一眼那屋宅,忽如感慨般,用另一个声音,某种温和而柔软的声音:“有时连我都恍然,他竟还是个孩子。”
“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
“他不必像任何人。”项伯臻走在前面,脚步未停,“他只是他,是我一手养大的他。”
燕晚归无声的颔首,背着手,带着几分无名的怅然,跟在他的身后。
“是啊,所以他更像你。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