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监区讯问室的门应声打开。
脚尚未踏进门槛,时潇面无表情的脸先挂上抹浅笑,对着里面坐在审讯椅子上的翟鸿翔笑了下。
“——您好,......翟总是吧,幸会幸会。”
翟鸿翔在监区有些年头,身形虽然瘦削,面容倒是神情自若,眯着眼看向时潇,沉默不语。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潇先吃了颗冷钉子,也不恼,沉静地盯着翟鸿翔的双眼看。
翟鸿翔嗓音沙哑,带着些微砂砾感:“......警官真是客气了,对着我这个行将就木,一辈子都要待在监狱的糟老头子还那么客气,要是放在我没进来之前,少不得要跟您这位一表人才的警官结交一二。”
时潇手摩挲两下下巴,神情微动,笑容倒是丝毫不减:“啧,现在也不晚,以我这位卑官小的身份,别的我给不起,一支烟还是可以,不如请翟先生翻看知情书的时候,尝尝?”
翟鸿翔未置可否用带着手铐的手,余光瞥向时潇肩上的警衔,接过时潇递来点燃的烟,先把鼻子凑到冒着火星的烟身处仔细嗅了嗅,略带急切地塞进嘴里狠狠抽了口,缓缓吐出烟圈,垂下眼一页页翻看着知情书。
时潇嘴角微勾,盯着快要烧到翟鸿翔手指的烟蒂,好心提醒:“......翟先生,可要仔细点儿手,要是翟先生觉得烟还不错——如果我们聊的投机了,我再敬翟先生一根,怎么样?”
翟鸿翔闻言手一松,烟蒂顺势掉到地上,也不低头,穿着监狱配发的统一布鞋的脚尖捻灭烟头。
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时潇,翟鸿翔略带嘲意开口:“队长亲自给我敬的烟,我翟鸿翔可受不起,警察同志,我可是无期啊,我都没希望再出去了。”
翟鸿翔话音一转,语气瞬间刻薄起来:“我凭什么配合你们调查,关我什么事儿!......警官,这是我的自由吧?”
时潇眸光闪过几次暗芒,环起手臂放到桌子上,略微向前俯身,缓缓开口:“当然,那咱就聊点跟翟先生相关的,据我所知,翟先生跟监舍的狱友关系是不是好像还不错?让我想想,为什么呢?——啧,是不是想要请人帮忙写减刑材料呢?”
时潇未置可否地笑笑,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上翟鸿翔的档案,声音不大,足够对面的翟鸿翔听见,转而又提起另一个话题。
“这外面分三六九等,翟先生都坐到那个位置上,这道理自然用不着我说,不过啊,据我所知,这......监区里面,罪犯也是分等级的吧——毕竟啊,犯罪分子和人渣那可是两码事,这人贩子在监狱里面要是鼻青脸肿的,保不齐还得被说碰瓷热心群众呢?你说,是不是,翟、先、生——”
翟鸿翔表情一变,讥诮地开口:“警官说笑了,我的档案里跟您说的可一点关系都扯不上,这我怎么能知道呢?”
时潇摆摆手,顺手把桌面上一张放大的打印照片立起,角度足以让翟鸿翔看到,笑眯眯开口:“.......啧,这唯心的事儿,咱今天就别聊了,不如聊点别的。这上面的东西,翟先生应该不陌生吧?”
翟鸿翔狐疑地眯起眼睛,打量着时潇手里的照片,不理解时潇专门拿这个干什么,略一思忖片刻开口:“这不就是个艺术品,这怎么扯得上拐卖妇女身上。”
时潇眸光一闪,指尖微动,语气丝毫听不出波澜。
“这的的确确就是个艺术品,偏偏啊,它是从翟先生你的私人收藏室里走出来的,翟先生入狱那么久,竟然还记得,翟先生的记忆力之好,真是让人佩服佩服,还有——”
时潇缓缓放下手上的照片,略带疑惑地开口:“还有一点,就得请翟先生明示了,——人贩子拐卖的可不仅仅是妇女啊,怎么到翟先生嘴里偏偏就只剩个妇女呢?”
翟鸿翔猛地抬起头。
时潇再次响起的话,无异于恶魔在他耳边低语:“翟先生怎么就把这艺术品独独跟女性联想到一起了呢?”
翟鸿翔瞳孔剧烈收缩,很快恢复平静:“那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个成人像,怎么可能是儿童,警官说笑了?”
时潇嘴角绽出抹堪称绚烂的笑,声音却绷紧到极致。
“.......男女平等啊,这往国外、黑窑厂等等这些地方贩卖的男的也不少,这照片上人像可一点明显的性别特征没有,你说,你说,怎么就能独独联想到女性身上呢?——翟先生,我们可得好好聊聊了。这些照片上的东西,翟鸿翔你认识吗!”
时潇猛地起身把一打厚厚的照片,摔在额头冷汗直流的翟鸿翔面前。
梁有志目瞪口呆地叼着没点燃的烟,时潇进来就给他俩打火机收,又没条件钻木取火,压根点不着,惊讶道:“什么玩意儿?翟鸿翔猜的?他说他就拍了个艺术品,顺带闝了个姑娘?闹呢!”
史雷鹏翻了个白眼,拿起桌上最后的一本卷宗盖梁有志头上,发出巨大的闷响,鄙夷地开口:“滚蛋,一边玩儿去,严谨点,人就算无期了,也得尊重人口供的权利,人不是说的明明白白,艺术品拍的,姑娘是送的,算一晚上女朋友,不算闝。”
梁有志闻言一脚踹向史雷鹏,怒气冲冲道:“少跟老子在这时候玩文字游戏,还尊重权利?他都犯罪分子了,说不得那劳什子组织有他一份投资呢!我不骂他八辈祖宗,都算我梁有志说话客气!丫的就你还扫黄扫黄,我要是你们局长,先把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大队长折吧折吧拆了,扔公海喂鲨鱼去!”
时潇嘴角微勾,梁有志用词还挺严谨,摇了摇头:“肯定有他份投资,他都在里面花大价钱了,到时候真清算起来,怎么可能没他投资,经侦那边正循着这条线查着,不过——”
时潇转着笔的手一顿,缓缓开口,“一来时间长,二来,......翟鸿翔总之不记得那姑娘什么模样,他在哪儿拍的那个艺术品倒是交代的很清楚,已经找人去查了,换地儿了,他们走的不是常规买卖的模式。”
“灰色的,时间一长,模式一换,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而且,依我看,他们的模式在很早以前就至少采取的是钱货人三方交易的模式,翟鸿翔说他就是听人介绍寻刺激的——”
史雷鹏两手撑着桌子,认真看向突然沉默的时潇:“卖艺术品那个公司呢?交易呢?给翟鸿翔介绍的那个人呢?不可能都死绝了!”
时潇嗤笑一声,倚在窗户边上,眯着眼道:“买卖走的境外空包公司,对他们来说交易很安全,再说了,人咬死就是买卖几个艺术品,你能怎么着?对我们而言,哼~,翟鸿翔交代说的那个人查了,已经核实跑国外去了,尝试联系了。”
“我说实话,跟断了没区别,就算没死,他不会承认,更不可能回国,翟鸿翔交代是那个人把他领进去寻求刺激的,介绍说里面姑娘靠谱、放心、漂亮、查不出来,明白?”
梁有志手指头摁得咔咔作响:“奶奶的,一群道德败坏,互相包庇的王八羔子,翟鸿翔为什么早不交代!”
史雷鹏反倒冷静地坐回椅子上,思忖片刻:“梁有志,别天真了,你都当刑警那么多年了,翟鸿翔脑子有病才会在自己其他罪名已经判无期的时候,交代点其他的,他有病啊?再多说一点,拔出泥土连带泥,一颗万物平等弹给他毙了,他去哪儿找时间给自己减刑去!”
时潇收敛表情,余光瞥向窗外,总结道:“组织获取到资金后肯定会升级,拍翟鸿翔家拿出来的艺术品那个照片,一开始我是故意拿远让他看的,虽然都是人像上有纹身样的花纹,细致程度跟方天理U盘里的可差得多,翟鸿翔进去时间也不久了,说实话,我对经侦那边按资金流向能顺藤摸瓜查到底的期待不大......”
梁有志气愤地从嘴里抽出烟,摔到地上,咬牙切齿道:“艺术品?那不就是查跟艺术品相关的公司吗?一家一家捋过去,我还就不信了,能连个这都翻不出来,只要他还敢活动,就绝对有蛛丝马迹!”
史雷鹏说话之前,先把椅子拉得离梁有志远远的,扶着镜框开口道:“你家开的啊?这资金只要是按数字流动的,这里面弯弯绕绕有多少水分,你能不知道?别的不提,几年前这组织都能这么隐蔽了,你连个正经由头都没有,你去哪儿找人要去?”
“滚一边去,就算人蛛丝马迹多的卷成一个黑球,人把线头藏最里面,你能去哪儿揪去?要我说,既然能从一个贪污腐败进去的集团老总家里收缴出来的私人藏品上摸出来点消息,我看还是得先从监狱里下手——”
史雷鹏顿了顿,啜了一口茶,眯着眼道:“时潇,咱还是得多跑跑狱政处,把时间往现在调调,等那审批手续压下来,再去监狱里提审那么十几二十个人,保不齐,那组织就蹦出来了,对了,这快过年了,还得多派几个人死死盯住那些风月场所,我就不信了!”
时潇闻言眉头微动,回:“你以为审监狱里的,跟审看守所里的一个样?跑手续都得跑死你,难度又不一个样,挖线索哪有这么容易,汪洋大海捞一根针和大海捞一根针难度能一个样吗?先看经侦那边怎么样吧,走了——”
梁有志叼着解馋的烟没叼稳,吧嗒一下落地下,刚捡起就见时潇要走,没管被那厢难兄难弟投来的问询眼神,眼观鼻鼻观心装看不见。
砰。
门关上,办公室里面一时间鸦雀无声。
只留下史雷鹏和梁有志面面相觑,史雷鹏手指微微颤抖指着时潇离开的方向,问向梁有志,语气震惊:“......你同学不能被夺舍了吧?他能消极怠工成这个样?不该啊,他不得马不停蹄蹿狱政处,加班加点查线索吗?”
时潇一走,梁有志也不心虚了,高深莫测竖起根手指,又摊开另一个手掌伸给史雷鹏。
“私人事由,童叟无欺,一包烟,谢谢惠顾。”
史雷鹏猛地拉开抽屉,甩出一包烟扔到梁有志手上。
梁有志咧嘴一笑,摸遍全身上下也没找到打火机,这才想起来时潇走得急,没收的打火机也没还他俩,靠,一会儿还得绕去大厅拿。
梁有志顺手把烟揣进兜里,意味深长道:“小道消息,时潇这几天忙得很,交接案情,加班调班,今年他得回家过年。”
史雷鹏拉住刚转身的梁有志,狐疑开口:“先别管你这消息是不是正道来的,时潇他不是本地的??”
梁有志收了包烟,也算跟他承诺的态度相符,包接包送:“户籍是啊,跟他妈一个户口本,不是跟你讲了嘛,他情况挺复杂,出生一个地儿,长大一个地儿,户口又落一个地儿,他爸妈工作原因没少东奔西跑,他家在外地也是真的,还挺远,所以这两天正烦着呢。”
梁有志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哦,好心提醒你,年前年后这几天,怎么说呢,友情提示,少招惹他,不过他自己找了个对象,看样子效果还不错,最起码没有一点就爆......”
啪。
史雷鹏为了八卦,难得下了血本,又拿出一包烟扔梁有志怀里,狐疑地开口问道:“时潇找了个对象,最近找的?”
梁有志喜笑颜开揣进兜里,两包烟,这可得算贿赂了,一会儿得去他们局长办公室过过明路。
“......昂,最近找的。”
“是好道来的吗?不能是时潇为了找线索,舍身求全的吧?”史雷鹏顿了顿,迟疑地咽了咽口水,“看守所的,还是监狱的,不能是我们扫黄扫出来的吧?这——”
梁有志翻了个白眼,撂下一句话转身离开:“你脑袋被驴踢了,还是被大铁门夹了?拉倒吧,你猜时潇为什么每次聊完案情就跑,那是因为人家对象搁门口天寒地冻地等着呢,你个单身狗懂什么!?”
梁有志关上门前,难得诚恳开口:“时潇对象好像还是个白富美,应该吧?反正奔着结婚去的,不过人家那恋爱经验,你学不了,......就时潇那脸那身材,你整容都整不来,拜~”
砰!
艹,搞得跟长你脸上似的!
史雷鹏摁着抽搐的额角,俯身捡起扔到地上的空文件夹,他现在是真心疼他那两包烟,就算把烟丝抽出来泡水浇花,都比喂梁有志那嘴贱的王八蛋来得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