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月尾巴的时候,柳树已经开始冒出点绿意来了。
细细的雨丝落下来,在这座繁华城池中织轻薄的白雾,朦朦胧胧的,带着独属于南地的韵味。
万老三和往常一样,守在码头边上等待客人。
码头日日往来的人多,天南地北的客商游旅没一日少过,总有人需要寻当地人帮忙的,这也是当地人一个赚钱的途径。
万老三蹲在码头的一角,压了压脑袋上的斗笠,后背都已经被雨打湿了。
他嘴里嘀咕两句,做不到像那些有钱的闲人一样夸一句江南烟雨好。
一艘船停泊在码头,客商旅人从上面下面。
“终于到了。”在熙攘喧嚣的声音中万老三的耳朵抓到一个声音。
年纪不大,声音有点儿虚。
“没事吧?小远,没想到你竟然晕船,以前没有坐过船吗?”
这声音略耳熟,不确定,再听听。
“做过,我坐过游船,没晕的。”
“嗯……它们还是有些差别的。”
万老三寻着声音看过去,他看见一把青竹伞。
青竹伞的伞面上绘了几枝浅淡的荷,雅得很。
雨水打在伞面上,沿着青竹伞的边沿落下,在伞下人的脚边绽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万老三没看见脸,单从身形来看,是个长的不错的男人。
伞下的人和旁边那个蓝衣男人离得很近,姿势间透着一种亲密感,猜着关系大概不一般。
万老三没放在心上,他在扬州城也待了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扬州城里不知道多少富商都养过小倌戏子的,在身边养个男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青竹伞上抬了些,露出一张万老三略眼熟的芙蓉面。
“!!!”
这个需要惊讶一下。
万老三看着那边浅笑盈盈与人说着话的人,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
万老三蹲在那儿,发现人没注意到他,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
他决定了,今天他不做工了,他不舒服,要回家去躺一天。
别问,问就是心疼自己的钱袋子,他好不容易才攒那么点儿私房钱。
“嗯?”裴映雪转头,不经意看见了蹲在那边墙下正准备溜的万老三。
他看着人那副鬼祟模样,脸上带上了点笑。
牧时澜注意到他的神情,跟着看过去:“认识的人?”
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裴映雪转了转手中的青竹伞:“嗯,我过去一下。”
他撑着伞,脚步轻快地朝那边去,背影里都透着一股子愉悦劲儿。
“怎么了?狐狸那家伙去哪儿?”燕宁天走过来,伸手帮身边的阿遇拉了一下斗篷。
牧时澜回了句:“说是看见了熟人。”
“熟人?”燕宁天看过去,“哦,这不是婉姑家的万老三吗?”
“你也认识?”牧时澜给了他一个眼神。
燕宁天:“婉姑是月姨的姐妹,也是晴远楼的人,不过五年前万老三就给婉姑赎身了,我记得他们前年成的亲吧。”
他当时也送了份礼的。
“万老三厨艺很好,狐狸还挺喜欢他的手艺的。”
这边正说着,裴映雪那边招呼了人。
“燕老板,万叔说请我们吃饭,去不去呀?”裴映雪撑着伞,愉快地向他们挥手。
燕宁天看着裴映雪旁边生无可恋的中年男人,觉得这个“请”可能有些不那么自愿。
“吃饭?”阿遇一下子精神了,“万大叔做的吗?我想去!”
阿遇扭头看向燕宁天:“老板?”
燕宁天笑了笑:“好啊。”
他扭头看向牧时澜,发出了邀请:“牧公子也一起吧。”出门在外,称呼官职就有些不方便了。
牧时澜看着那边笑得开心的裴映雪,“嗯”了一声。
牧时澜这次外出的身份是和燕宁天合作的商人,扈三娘和姚小远一个是他侍女,一个是手下的小学徒。
燕宁天跟自己手下的人说了一声,让他们帮着安排一下牧时澜的人,才无奈跟上已经往裴映雪那边跑的阿遇。
裴映雪看着牧时澜过来,朝他露出一个带点狡猾意味的笑:“万叔做的菜可好吃了,爷一会儿可得好好尝尝。”
裴映雪朝他眨眨眼睛。
牧时澜弯了下嘴角:“好。”
万老三觉得自己的私房钱又保不住了,略微有点儿伤心的站在一边。
他媳妇儿对待裴映雪就跟对自己的亲侄子一样,裴映雪一来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就招待上,他身上那点儿私房钱根本就保不住。
万老三其实也能够理解自家媳妇儿。
以前婉姑在晴远楼的时候没少受裴映雪的娘锦月娘子的照顾,并且他能够顺顺利利地为媳妇儿赎身锦月娘子也是帮了忙的。
万老三想到那个已经去世了的女人,不禁有些唏嘘。
再看向裴映雪时那点子心疼也消减了不少。
不就是比平时多花点儿钱嘛,问题不大,反正他又不是天天来。
“对了,那个男人是谁?”万老三从情绪中抽身,看着跟裴映雪说话的蓝衣男人,好奇。
燕宁天跟阿遇他都是认识的,不过牧时澜他并不认识。
燕宁天给阿遇买了份糖糕,正递给阿遇,听见话头也不抬地回了句:“他老板。”
“哈?”万老三没理解。
“哦,他把自己卖给牧公子了。”燕宁天并没有说明牧时澜的身份。
万老三:“???”感觉话听清了,但是意思没太懂。
*
万老三家在槐花巷子最里面的一家,不大的宅子,院子里拿瓦盆栽着些草花,一口缸子里还养着几尾游鱼儿。
屋檐下一个妇人正坐矮凳上,旁边放着绣箕,缝补着衣服。
“婉娘,我回来了。”万老三先进门,手里提着刚买回来的活鱼,还有一些菜,“你看谁来了。”
杨婉抬头,年过四十的妇人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但是依旧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来,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
她看见了万老三身后的青年,眼里浮现出惊喜,腾地一下站起来。
“阿雪怎么来了?”她将衣服往一把的框子里一放,疾步往那边走。
“婉姑。”裴映雪喊着人,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哎哎,急什么,外面下着雨呢。”万老三拦着人,推着人往屋子里走,“人又不会跑,别着了凉啊。”
杨婉身子骨本来就算不得好,万老三担心人淋了雨容易生病。
裴映雪将手中的伞往杨婉那边斜了些,温声与人说着话,一边跟人往屋里走:“来这边有些事,恰好在码头上遇上了万叔,有些馋万叔的手艺了,所以就不请自来了。”
他垂下眼:“婉姑不会怪我没礼貌吧。”
杨婉失笑,摸摸裴映雪的脸:“婉姑这里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馋你万叔的手艺就来,想吃什么都让你万叔给你做。”
“婉姑最好啦。”
杨婉被裴映雪哄的开心,万老三看着笑得欢的妻子,心中无奈,但也没有不高兴,自己提着食材往厨房去了。
阿遇才是真馋万老三手艺的人,屁颠屁颠地跟上去:“万大叔,我来给你打下手吧。”
“好。”万老三应着,“小阿遇真懂事。”
“来,阿雪快进来,尝尝这米糕,也是你万叔做的。”杨婉招呼着人进来,“燕老板也进来做吧。”
燕宁天看看完全没有想着他、一心往厨房窜的阿遇,回头微笑:“好的。”
目光触及到牧时澜时,杨婉迟疑了一下,这个她不认识。
“这位是?”
燕宁天出口替人介绍了一下:“婉姑,这位是这次和我一起走货的牧掌柜。”
“啊,这样啊。”杨婉视线落在牧时澜身上,“牧掌柜也进来坐吧。”
牧时澜:“嗯,多谢。”
杨婉给几个人倒上茶,没忍住多看了牧时澜几眼。
虽然燕宁天说这人是跟他合作的商人,可杨婉怎么看都不像。她也是在晴远楼里混迹了多年,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
面前的男人哪儿像是什么商人了,见不着多少和气,做生意不得亏死。
不过她也不点破,他们既然这样说,她便姑且就当这人是行商吧。
“唔……加了桂花蜜啊。”裴映雪咬了一口米糕,尝出了些桂花蜜的滋味。
他重新拿了一块递给牧时澜:“尝尝,挺好吃的。”
牧时澜没接,直接就着裴映雪的手把不大的米糕一口咬下一大半,嚼了两下,不是很疼,有些回甘,确实不错。
“怎么样?”
“嗯,可以。”
“我说过万叔的手艺很好的。”裴映雪说着,把剩下那点米糕喂给了牧时澜。
杨婉看着两个人的动作微微皱眉。
这两人,是不是过于亲昵了些?
“婉姑?”裴映雪唤了声似乎有些走神的人。
杨婉回神:“啊?”
裴映雪:“在想什么呢?”
杨婉对上裴映雪看过来的那双桃花眼,恍然间似乎看见了晴远楼那个风采绝代的女人。
她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想着阿雪越来越漂亮了。”
裴映雪摸摸自己的脸,翘着唇:“我娘生得好嘛。”
“是啊,你跟你娘都生得好看。”杨婉温柔地笑着。
她想到年初收到的消息,眼底闪过一丝哀伤。
她原以为锦月姐姐那样好的人就应该长命百岁,她还特意为锦月姐姐在寺中供了灯,祈求神佛保佑,却不想人间生死这样难料,锦月姐姐走得这么早。
她永远忘不了收到消息的那一瞬间,心脏猛地一紧,像是在做梦一样。
一个噩梦。
她以后再也不拜佛了,一点儿用都没有。
杨婉不愿将这份悲伤难过传染给裴映雪,露出一个笑,与裴映雪说起了其他的。
万老三的手艺很好,这一点上裴映雪没有说大话。
鸡汁煮干丝、蟹粉狮子头、叉烧鳜鱼、翡翠烧卖。
哪怕是口味偏重的牧时澜吃着这些菜都不得不说一句好。
一顿饭下来,可以说是每个人都满意了。
裴映雪并没有多留,他好像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因为馋那一口菜了,所以来一趟。
临走时,杨婉还是忍不住,话语间是藏不住的担忧与惆帐。
她心疼地摸摸裴映雪的脸:“阿雪,一个人也要好好的啊,有事情都可以来找婉姑啊。”
杨婉眉眼间的是对于小辈的心疼与慈爱:“婉姑这里别的没有,但是给你留个房间,准备些饭食还是可以做到的。”
牧时澜就站在裴映雪身边,挨得很久。
所以他清楚的看见了裴映雪在听到这话时表情不可察的一滞,很快又换上了笑容。
“我知道啦,婉姑,别担心我啦。”裴映雪说,“别小瞧我啊,我可是我娘带大的孩子。”
没有那样脆弱的。
唯有燕宁天眼角抽了抽。
谁能让裴映雪这只狐狸过不好啊,这家伙亏待谁都不会亏待他自己啊。
告别了万老三夫妇,他们几个人往燕宁天在这边宅子那边走,中途燕宁天说要去铺子里查查帐,领着心满意足的阿遇走了。
雨势渐渐大了,裴映雪手里那把青竹伞换到了牧时澜手中,一把伞罩着两个人,雨水打在伞面上闷声响。
雨在伞外落在,在青石板上溅起水花,打湿了一点衣摆。
裴映雪跟牧时澜并行着,伞下是只存在他们两人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