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那天还是很开心的。
林听澜和沈忘尘到底还是答应白栖枝练袖箭这件事,三人甚至还在晚上美美欣赏了一下城内的烟火大会。
第二天,白栖枝就为两人准备了新年贺礼,还派人偷偷在他们枕头底下塞小红包。
但是有一点她算漏了——沈忘尘和林听澜那天是睡在一个被窝的,她把沈忘尘的那份塞到他平时睡的那张床了!
孩子有这份心两人当然是开心的,但白栖枝毕竟还是小孩,作为长辈,林听澜还是努力板起脸狠狠地教训了她。
“你一个小孩子给我们买什么礼物,乱花钱,你这样日后可怎么办?”
白栖枝觉得林听澜一定是岁数大了。
因为岁数大了的男人都爱教训小女孩,他这么愿意叽叽歪歪,怎么不赶紧生个孩子磋磨自己孩子去?
但转念一想,白栖枝又觉得林听澜不会有孩子了。
毕竟他和沈忘尘都是男人,男人和男人是不会生孩子的,如果他有了孩子的话,那就是……
白栖枝仰天思索,又默默收回了自己思索的动作。
不行,那种事情想想就好可怕,他还是保持没有孩子的生活吧。
打那天起,白栖枝就成了林听澜的小尾巴。
林听澜有什么要紧的生意都会叫白栖枝跟在身边,白栖枝成了林听澜在外头的专属丫鬟。
丫鬟就丫鬟吧,至少在那些大人物面前露脸了。
每次,林听澜都会跟旁人介绍她,言外之意就是:这小丫头是我堂妹,日后若是她有什么惹了诸位大人不开心,看在我的面子上,还请对她网开一面。
也就是在这种时候,白栖枝才觉出来一件事——
有人撑腰的感觉,真好!
这一年,也算是白栖枝有史以来最忙的一年了:往上看,要跟着林听澜学习如何经商、打理铺子、和那些大人物如何周旋谈生意;往下看,香玉坊、兴孝村的田圃、云青坊以及围绕这三点新孳生出来的其他产业她又不能不顾。
白栖枝简直要忙得脚打后脑勺。
清明的休沐日,她依旧没有去祭拜家人,事情悬而未决,她无言面见父母阿兄,她独自去了神女庙叩拜。
初建轰轰烈烈、香火鼎沸的神女庙现如今人丁稀少。
——到底还是抵不过佛庙。
白栖枝暗暗地想。
她给神女拜了三炷香,又磕了三个响头,随后才去求了三枚平安符。
一枚给沈忘尘,祝他身体康健少生病。
一枚给林听澜,祝他生意兴隆少操心。
一枚给宋长宴,祝他早登金榜中状元。
宋长宴去年年末给白栖枝的那枚平安符她现在还系在脖颈上,沐浴的时候都不拿下。
不过说起宋长宴,两人见面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她要待在林听澜身边学经商,他也要待在家里攻读书本。
两人除非像元宵节这种大节日外几本无法见面,更何况宋长宴每年还要进京赶考,自那次交付平安符后,两人想见上一面更是难上加难,一直到夏季中旬也没再见过。
白栖枝到底还是出息的,不过一个春季,林听澜教她的那些她基本都可以融会贯通。
她做事安稳,林听澜自然也敢放手让她去做,久而久之,他能陪沈忘尘的时间也就多了。
两人在一起除了甜蜜,难免也会有些争吵。
这争吵是源于白栖枝的,因为沈忘尘又在开始商量要他去娶白栖枝。
两人为此还大吵过一架,林听澜甚至气得摔门离去一夜没回家。
白栖枝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的,沈忘尘将口风管的很紧,谁也没对她透露过这些内容。
由是,哪怕那边闹得不可开交,白栖枝这边还是风平浪静,甚至如日中天,俨然有了一个商贾老板真正的气派。
在她的领导下,香玉坊和云青阁也即将迎来有史以来最大的单子——
“听着,今年秋初,会有西洋的商人奉旨来淮安购置茶叶瓷器、胭脂水粉。咱们香玉坊能否真正在淮安打出名头,就全靠这次的机会。做得好,咱香玉坊、青云阁就是全天下第胭脂坊、瓷器坊。做不好,咱就得处处被人压下一头,这辈子都不得翻身。所以我李素染在此恳请大家近日来咬咬牙、使使劲儿,咱们一起把这个坎儿给过了,将来咱有的是荣华富贵,好不好?”
“好!”
李素染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下头的人自然也肯卖力做工。
但凡在这香玉坊、云青阁待过的人都知道:因她们东家是女子,店主是女子,连带着就连店内的伙计们也大多都是女子——就因是女子,在淮安这片巨大的生意场上,她们处处低人一等,处处被其他店铺挤压。
那些人瞧不起她们。
他们说: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就算搏得了上桌吃饭的资格,到底也没有在饭桌上吃饭的资格。
他们说:女人嘛,再搅和又能搅和出什么水花?还不是要老老实实地滚回去相夫教子?你看,她们东家今年年岁也不小了,没准儿过几日就要回家相夫教子奶孩子去了!
他们说:等那小白老板一走,你他们看着,她们这帮人指定是树倒猢狲散,就算能折腾上几日,到底也还得跟落水狗一样地滚回家去。到时候该嫁人的嫁人、该生孩子的生孩子,哪里还有时间做生意?我敢打包票,这香玉坊和云青阁今年年末呐——
“必倒”!
就凭这几句话,香玉坊和云青阁内上上下下都憋着一口气,倘若这口气不得出,她们非得憋死在这淮安城内不可。
她们既然出来了,能赚钱养活自己,就再也不愿回到那个一生都在规训她们的囚笼里去。
也正因如此,两坊上下无人不知这次的机会对她们来说有多重要。
胜则生,败则亡。
她们这辈子就只有这么一次能自由呼吸的机会,她们可不想将这宝贵的机遇白白送到别人手上。
下属这么有干劲儿,作为东家的白栖枝自然也不能拖后腿。
按陛下旨意,那些洋商需得秋日才能抵达淮安,在此之前,她最先要做的就是学会那些洋文!
淮安的商贾自是请得起唐帕[1],但白栖枝总觉不妥——
让他人递话哪里有自己亲口介绍来得精准妥帖?
为此,白栖枝几乎推了一切的行程,特地去私塾雇那些会讲洋文的夫子来教她如何与洋商对话。
一整个夏日,白栖枝忙得脚打后脑勺。
沈忘尘怜她年纪尚小、劳累太过,怕她累垮了身子想要帮衬她一把,却被白栖枝婉言拒绝了。
“没事的沈哥哥,枝枝不累,枝枝很开心。况且等秋后枝枝独自一人居住在外,哪里还有人能时时帮衬枝枝呢?枝枝想借这次好好锻炼一下自己,也想接着这次的事为您和林哥哥这两年来对枝枝的教诲交个结果。倘若枝枝真闯出了个名头,定不会忘记您和林哥哥的知遇栽培之恩。可若是这次不慎折戟沉沙,败在他人手里,那便是枝枝自己技艺不佳、天资愚钝,辜负了您们的教诲,倒是枝枝自会请辞。”
白栖枝说出这番话时,一双小鹿般灵动的眼里满是对未来的希冀,可沈忘尘却一下子抓住了这番话中的重点,一改往常的气定神闲,露出了些许急切的神色问道:“你要离开?去哪?”
“沈哥哥放心,就算搬出去住,我仍住在淮安城内,不会离开太远。”白栖枝见他满腹疑问,解释道,“昔日枝枝初来林家时便允诺过:待枝枝有能力足够养活自己是,自会搬出去住,绝不会累林家终身。现如今,枝枝已然有能力在淮安城内养活自己,便应允当时之诺,搬出林家、独居于外。正巧最近枝枝趁闲时同房牙[2]商榷过了,时下正有一户人家打算在秋末搬至长平居住一段时日,这空下来的宅子正好充作赁屋。我曾去看过,觉得其地段、僦钱都不错,就先付了定金。等此事结束,枝枝便打算搬去那里住,就不用每天叨扰沈哥哥和林哥哥了。”
沈忘尘自打听到她要搬出去后脑子里就乱的很,饶是白栖枝耐心地解释了这么一大堆,他的脑袋里也只有三个字——她要走!
她要走、她要走、她要走……
沈忘尘曾养过一只小白鸟,为了养好这只小白鸟,他费心费神地将自己毕生所学都交付与它,将自己名下铺子交予它打理,甚至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交付给它为它撑场面。
可现在,被他以心血喂养长大的小白鸟,竟在羽翼即将丰满时,说要逃离他的掌心,要独自去外头承受风雨。
这叫他怎么甘心?这叫他怎么甘心!
沈忘尘现在已经辨不清自己的心绪了,他好恨啊,恨他养的小白鸟要弃他而去,恨所有人最终都要弃他而去,哪怕他曾是那么真心地对待他们,他们到底还是要弃他而去!
他们都要弃他而去!!!
心绪激动的直接反应就是他那双瘫腿在衣摆下细细地抽颤,痛得恨不得让他将它们锯掉。
疼痛抽离回几分神智,沈忘尘看着面前不明所以的白栖枝,忍耐良久,才得以缓缓撑起一丝勉强的笑容。
“枝枝。”他说,“不离开沈哥哥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