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栖枝自知商户将客人往外推是大忌,可是,她实在是太好奇了。
淮安并非只有她这一家做这些小玩意儿,也并非只有她这一家做的精巧,她何故能让忽鲁谟斯一眼就认定这里,与她签下订货单子。
倘若他出去,去别的铺子里头看看,那他还会喜欢这香玉坊中的一切吗?
他还会如此爽利地与她签下单子吗?
白栖枝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她明白这些人能到这里,多半是因为林听澜的缘故,她自然也不想让忽鲁谟斯真的去别家商铺。
她恨不得忽鲁谟斯扔死这里才好。
白栖枝从不掩饰她的燃烧着欲望,熊熊烈火落在忽鲁谟斯眼中,反倒烧成了天边璀璨云霞。
“难道说,白老板希望我去别的商家订货吗?”他问道。
“自然不。”面对这个几乎与林听澜差不多大的西洋商人,白栖枝嫣然一笑,用近日来学得洋文回答道,“我只是觉得大人您这决定下得太过果断,果断到甚至有些令我觉得有些草率。虽然很冒昧,但是大人可否能容我问一句:大人究竟看上了香玉坊的什么,才会如此果断?”
她这一口洋文说得极为流利地道,清脆的语句从她那樱桃般的小嘴里蹦出来,宛若大珠小珠碎玉盘。
这让忽鲁谟斯很是惊喜。
早些年他随父入中原多次,后来父亲为了锻炼他便让他独自一人带上伙计进入中原购买瓷器茶叶,这十多年来,他还从未见过有几个中原老板会说他的家乡话,如今他听白栖枝如此言语,难免觉得分外亲切,亦可见此人为了这次洽谈,准备有多充足。
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忽鲁谟斯开口,讲起了自己的家乡话:“没想到白老板还会说我们国家的语言,实在是令人佩服。”
白栖枝温顺地垂下眼帘:“不敢,只是略懂皮毛。”她抬眸,看着忽鲁谟斯,眼尾眉梢都是浅淡的笑意,“看在大人家乡话的面子上,您可否为我解惑?”
忽鲁谟斯并不答她这点,他倾身上前半分,定定地看着白栖枝的眼。
四目相对间,白栖枝内心反倒镇定了几分,她看出来这人对她没恶意,基本不会出现之前她谈生意谈着谈着对面的手就会揽到她腰间的情况。
白栖枝自诩长得并不算好看,若是非要论上一二的话,那就是她在那些人眼里足够年轻——年轻到刚好能够被困在宅子里做姨娘。
好在她如今在忽鲁谟斯眼中看不到那些如饥似渴的眼神。
这位从西方远道而来的客人似乎并不像阿兄说得那么野蛮,至少现在如此。
面对他的注视,白栖枝并不畏惧,依旧坐在木案一侧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没有半点惊慌。
“白小姐。”忽鲁谟斯开口道,“我想将您带回我的故乡,那边盛产一种名叫水仙的花卉,它是用来供奉江河女神阿邦的花,我觉得它像极了您这双水雾迷蒙的眼眸。我想将您带回去,想让您亲眼看一看那种花,您可愿随我回到故土?”
他这样一说,倒叫白栖枝失神了刹那,随即,她回过神来,看着忽鲁谟斯那双如茶水般绿得发棕的双眼,缓缓道:“大人的美意,栖枝心领了。只是,就像水仙花的根须离不开故土的水脉。”她不着痕迹地后仰半分,发间银簪垂下的珍珠流苏恰到好处隔开两人距离,“我们东方的草木也最是恋旧,哪怕移植到玉盆金盏里,终究会朝着故土的方向生长。更何况,栖枝自幼时便与一位青梅竹马的兄长早有婚约——我们大昭的儿女最讲信义,从小我的父母兄长就教诲我这一点——倘若栖枝真随您而去,岂不是就成了背信弃义之人?这让栖枝日后又如何面对父母兄长的教诲呢?”
说完,白栖枝将一旁早已备好的贽礼轻推入忽鲁谟斯的眼帘,温声道:“不过,我们淮安人最信'一期一会'的缘分,今日得遇大人这样的知音,这青白瓷粉盒权当是谢您赏识香玉坊的彩,还望大人笑纳。”她说话时袖口滑落半寸,露出手腕上一串紫红色的朱砂手串,衬得她玉腕越发纤细白腻,越发像是东方的白玉偶。
忽鲁谟斯目光在那抹红色上停留片刻,良久,他抚掌大笑:“白老板这般妙人,倒让我想起故乡一句谚语——拒绝玫瑰的园丁,往往种着更珍贵的花。既然白小姐留恋故土,那我也不好强求。只是方才,我听闻白老板的名字叫做‘栖枝’,对吗?”
白栖枝垂首应道:“是的,大人。”
“栖枝……真是好名字啊。”忽鲁谟斯说,“我在来的路上,与一伙儿来自其他国度的商队攀谈过,正好听到过有关白老板名字的一些传说。”
白栖枝:“哦?”
忽鲁谟斯道:“在他们那边的传说中,也有着一个名为‘栖枝’的存在,但它不是人,而是一只巨鸟,别称席兹。传说,它上帝创造出来保护其它鸟类的神鸟,与陆地巨兽贝希摩斯和海洋巨兽利维坦齐名,分别代表陆、海、空三界的巨兽。据记载,栖枝的身体巨大,其翅膀展开可以遮蔽太阳。在世界末日到来时,栖枝、贝希摩斯和利维坦将被献为圣洁者的食物。[1]虽然,它在教会中是关于世界末日的重要象征,但我确认为,它无所畏惧,能够战胜一切困难,是当之无愧的是天空的守护者。而您,白老板,您敢于摆脱束缚,带领这香玉坊一众女子出来经商,在我眼中,您亦是这整个香玉坊的守护者,我相信您日后也会像传说中的那只巨鸟一样,不畏惧狂风与巨浪,成为一个厉害的人物。”
他说这番话时眼眸深邃,像是一个漩涡一样诱人深陷其中,片片表情最为真挚诚恳,白栖枝看了许久,方微微一笑道:“那栖枝就先谢过大人的祝福了。倘若大人当真没有什么异议,那我们便签字画押吧,大约三日后,我家户籍就会将货物装上大人的船只,请大人放心。”
她说话时,头上的珍珠流苏都跟着在灯火下隐隐颤动,忽鲁谟斯只听她忽然用中原话,薄唇轻喃道:
“那栖枝便祝大人此行,风调雨顺、一路平安,前程似锦、万事胜意。”
市舶使被放出来的时候,事情都已经定下了。
他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一把火把所有人都烧死在里面——他不好,谁都别想好。
“哎,老兄。”一旁的蕃长心平气和地拍了拍他的肩,“在这儿好吃好喝的,为何要哭丧着一张脸?”
市舶使没兴致搭理他,干脆一耸肩。
蕃长被抖落了手却并不气恼,他笑眯眯地又将胳膊搭回市舶使的肩膀,紧紧勾着他的脖子,在他耳畔低声道:“老兄,也别太让兄弟难做,这事儿林老板早就在我这儿打点过,你说,我收了人家的银子却不给人家干活儿,按你们中原的话来说,是不是太失礼了?”
市舶使急了:“那你也不能让白栖枝出这个风头啊!你知道她是谁的子嗣么!就敢,”
蕃长打断了他的话,说:“她是谁的孩子不重要,我问你,这订单是算在林家头上还是算在她白栖枝头上?”
市舶使张着的嘴抖了几下,没声了。
“哎,这就对嘛。”蕃长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声音却出奇的冷静,“要知道,不管她是谁,这一单都是算在林家头上,钱入得也是林家的府库,无论她再怎么折腾,这功绩都落不到她头上——不仅落不到她头上,甚至跟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您又怕什么呢?更何况现如今林家并没有想暴露她身份的打算,只对外宣称她是林听澜的远方表妹,只要林家不说,谁又知道她是长平的那位白栖枝呢?”
市舶使静静地看着身旁这个狡猾的西洋商人,眼中却没有了方才的敌意。
蕃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拍了拍市舶使的肩:“所以说啊,老兄,这单子虽然明面上是她谈成的,但归根结底还是林家谈成,两者本质上并无区别,上头更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儿就追究到你身上,你又何必与自己过不去?不如咱们这次就顺水推舟卖林老板一个小小的人情,没准儿等日后,咱兄弟俩还能从他手里得点好处,多些买酒钱。你看如何?”
也是。市舶使暗暗地想,他太执着于白栖枝的身份,却忘了这笔生意真正的赢家始终是林家,订单上头落得也是林听澜的名字,又有谁会在意这笔单子究竟是谁谈成的呢?
况且那白栖枝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上头弄死她简直轻而易举,之所以留她到现在,没准儿是那位大人的意思,他又为何要当那个莽撞的破局人惹大人不快?
这事就这样吧。只要风雨不浇到他头上,让他做什么都成啊!
“原来如此......”看着蕃长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市舶使干涩地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是我糊涂了。”
蕃长笑呵呵地松开钳制,替他抚平官服褶皱:“老兄明白就好。走,我那儿有新到的波斯葡萄酒,咱们......”
话音未落,楼梯处突然传来动静。
白栖枝和忽鲁谟斯缓缓走下。
两人看起来心情不错,她身后,忽鲁谟斯正用母语说着什么,惹得她眼唇轻笑,也用西洋话同他攀谈。
两人暂且作别,白栖枝想要送一送他。
“白老板留步。”忽鲁谟斯将手抚上心口,诚恳道,“虽然很可惜无法让您亲自去我的故乡见一见水仙,但没关系,等到我下次再来中原,定会亲手带一株水仙来见您,连同那本传说一起,期待我们下次见面。”
白栖枝闻言盈盈下拜。
两人又说了些市舶使听不懂的西洋话,忽鲁谟斯才踏出香玉坊这个是非之地。
市舶使与蕃长赶紧跟随上前。
在临走前,市舶使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白栖枝一眼:
少女未成熟的身躯如同水磨过的豆腐,只需要人一指头就能被戳得稀碎软烂。
市舶使想:这样柔弱无骨的人,就算活在世上也承不住什么风浪。
——他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