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宫里,密密麻麻地坐着太医,一眼望过去,全是挨挨挤挤的帽子。暮春时节,殿门却是连个缝都不愿开一下,江楼月用手扶着额头,天知道这些人身上的一股草药味有多闷,她差点就要过去了。
“侯爷这是……头疼?”
江楼月的动作被那些人看见了,立刻振奋精神,觉得自己找到了这位贵人的病症所在。江楼月连连拒绝,并再一次后悔上次出手的大意。
江楼月回京已经一个多月了,不过还有一半的时间就要回边境了,皇上一直想要让太医给她做一次全身检查。这不,听说江楼月上次在酒楼里受了伤,忙不迭地让她进宫好好看看。江楼月推脱说已经大好了,还是被拉了进来。想到这里,江楼月轻哼了一声,寒毒少见,就应该找江湖上的野医来治,皇宫里这些只知道给人开补药的饭桶,再看个一万年都没有用。皇帝不知道吗?她太知道了,而且她需要这件事情来拖住江楼月回北境的脚步。底下的太医一个挨着一个来给她把脉,却都紧皱眉头,好像她真的是不治之症,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在刚中毒的时候,有一位江湖上的神医来看过她,说她这样的人,命不该绝,留下一个药方。那个药方太医院曾经一起研究过,一年一个,各种反应都考虑进去了,还有解决措施,精妙巧思,无人能及。可是有人马上就发现,那个方子只有三年。
三年。
一年一换的方子只写了三张,剩下的白纸上只写了几个字,这个消息一经发出就受到封锁,以至于几乎无人知道那上边写了什么。不过,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这位手握重兵的侯爷,已经命不久矣了。
这里边可是大有文章可做。江楼月是大将军,戍守边关,赫赫战功,从前没有子嗣,这份尊荣只能陪她埋没黄土,可前不久,她收了她叛国的师父的女儿为徒,这可今非昔比了。
有人说,江楼月当年因为及笄礼,硬生生错过了救援师父的最好时机,这是她应该做的,也有人说,就算没有那个及笄礼,谢将军也是要死在战场上的。自古英雄怕小人,不就那么回事。有人专门去探了江楼月的口风,个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不过有一点,那是肯定的。
宣璟侯对这个孩子是放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疑问来了,以侯府的人脉财力,在府里给她请个夫子完全不是难事,教学能力也未必比宫里差,她这么随意地把她扔在了宫里,倒像是毫无留恋。可“昭明”这个封号,本是先帝给侯爷的,那日侯爷还专门去跟皇上敲定了这个封号。怎么看,都像是要把侯府留给她。
这些议论江楼月自然知道,真真假假的才好迷惑人,她没管。
底下的太医在讨论,江楼月实在受不了了,招呼了亲卫去开殿门,旁边的小宫女却是死活不肯,惊吓之余直接坐到了地上,敷粉的脸上有两道明显的红痕。江楼月很莫名其妙,这样一件小事,怎么就吓成这样了呢?
“起来,哭什么?”
小宫女只是哭,抽抽噎噎的,明明害怕,居然在原地不动,眼神在眼泪的掩饰下,直直地看着她。
这是作什么?
江楼月环顾四周,云台宫是她年幼时曾住过的地方,这放松了她的警惕。旁边亲卫看着这样的画面,作势就要拔剑,被江楼月按住了。
“皇上呢?”
没人回应她。江楼月猛地抽回手腕往门口走,宫女太监都想拦住她,都迫于亲卫的剑而不敢动。只有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敢拦着她。
“楼月怎么这么大火气?”
江照月的话里自带三份笑意,一圈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江楼月好受了点,她行礼,回到刚刚的位置上,等待着皇帝等会的例行盘问。
“这些太医好吗?那个药方可有改进?”
前一句是问江楼月的,后一句是问那些太医的。江楼月没有说话,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很久,她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没事,可后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讳疾忌医了。那些医官妙手回春,可连回一句话都要七想八想,推推搡搡,江楼月看不过去,干脆就给这些人求情,说没研究出来也没关系,反正这么多年了,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了。
皇帝听了这话,似笑非笑地望向那些人,大有一种想让他们当来年春肥的样子。江楼月不行看血流成河,岔开了话题,想要一屁股溜走。
“楼月何必这么急?坐了一天累了吧,陪朕去御花园散散心吧。”
俨然一副好姐姐的样子。江楼月揉揉坐了一天发麻的腿,赶紧跟了上去。
“上一次我们这样并肩,是什么时候了?”
可能是姓江的缘故,两人都是念旧之人。江楼月的念旧体现在行动上,嘴上很少提;江照月呢?时不时嘴里就会有一两句酸诗,来感慨眼下处境。醉翁之意不在酒,江楼月对这些诗词早已免疫,她琢磨着,接下来江照月要说的,应该就是那件事。
“阿念那孩子在你府上还好吗?”
得到肯定的回复,江照月终于进入了正题。御花园的池塘很大,有人说那里边的水通向宫外,所以刺杀前太女的刺客才能躲掉,于是江照月上位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封了那底下所有的活水。可流水不腐,死水能成什么气候呢?每个月只能让人专门换水,劳心劳力的。
“朕想让她做时晏的伴读。”
桃花开的正好,江照月折下一支最鲜艳的,一脸笑意的靠近江楼月,转瞬之间,桃花人面交相辉映,桃花笑地正好。江楼月没有取下那朵花,而是直接跪了下来,膝盖碰地的一瞬间,花朵自然飘下,零落成泥。
“谢念愚钝,蒙陛下不弃,特允其在内宫读书,这伴读的身份,她是万万配不上的。”
江照月试图挽回,却发现她根本就去不打算起来,一个劲地想让她收回成命,她脸色也冷了下来,居高临下道:
“先前朕说要给你一个赏赐,你一直没提起,朕也忘了。”
“这恩典是给昭明郡主的,宣璟侯是要替她抗旨吗?”
这话一出,旁边随侍的宫人全部跪下,江楼月还是没有动,仿佛要跪在哪里永远不起来。
“朕已经写了圣旨发出去了。”
江照月心情突然很好,江楼月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所以这才是皇帝关了她一整天的目的吗?最简单的东西往往最难看清,江楼月算是明白了这一点。
“臣……谢主隆恩。”
清明和寒食总是连在一起,江楼月也就习惯了把两个日子一起过,都是祭祀,也不用那么在意有没有单独给介子推纪念一下。不过今年不一样,多了个人。
江楼月到现在都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在谢念面前描述师父,诚然,师父一生为国,临了糟了奸人算计,江楼月当然知道谢念不可能因为这个对师父有什么芥蒂,可是皇家呢?
离谢念当伴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能说可圈可点,也是中规中矩,没什么大错,也就好了。她要如何看待自己呢?江楼月苦笑,却是涩意绵延。
也罢,总归还是有她这个师父在,天地之间,总还有她在她身后。
一阵困意袭来,江楼月摇摇头,最近睡得越发多了。上次回来以后,江楼月还特意另外请了大夫看病,没什么毛病,只说劳累过度。江楼月也没勉强,开战的时候几天捞不到几个时辰睡,大概是那时候的后遗症,前不久还失眠的。
小腹传来隐隐的剧痛,江楼月一阵无语,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了小日子。寒食节当天不能开火,热水自然也不行。侯府的人没那么迷信,是江楼月坚持说这天不能开火,她总觉得那样的话,对师父没有足够的敬意。她知道那是愧疚,可她没办法,剪不断理还乱,渐渐地,这份愧疚和很多东西绕在了一起,比如谢念,比如现在。
“师父。”
虽然肚子很疼,但事情还是要做的,江楼月哀叹日子的不巧,没发现门口的一个身影。谢念端着一碗热粥,上面还飘着热气,不对啊,她开火了?寒食节有寒食粥的习俗,不过那也是冷的,江楼月刚就没打算吃,没想到谢念直接身体力行热了一下。
“寒食节不能开火的,你不怕前辈怪罪吗?”
话是这么说,江楼月拿过来的自己真是要多顺手有多顺手,谢念在旁边看着,听到这话,摇摇头。
“在月信时候让师父吃冷的受苦,这前辈不祭也罢。”
离经叛道。江楼月小声地斥责了一下,却是说不出的开心。粥的热度刚刚好,也不知那孩子在厨房里待了多久。江楼月放下一抹嘴,谢念就把碗收了要去洗,临出门前被叫住。
“晚上早点过来,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