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郭婉之所以选择随曹丕南下吴郡,非独为深化曹丕对她的倚重,亦因来年江北将遭蝗灾之患。
一则避乱。
二则,若能缔结江东商贸之盟,无论归属何方,皆对其重楼有所裨益。
郭婉虽仅掌一重楼,且一层专营脂粉之业,但蝗灾一至,多多少少都会影响生意。
出使江东,若能结识江东豪庶,拓宽商路,亦不失为一善策。
众人虽分驾四车,但旅途漫长,乏味难耐。
曹丕与蒋干时或跃马前驱,坐于鞍鞯之上,与车内的郭婉谈笑风生。
郭婉虽亦娴于骑术,但多数情况下,皆以慵倦之姿,卧于车舆之内。
已劳碌两世,郭婉自然更偏爱此安逸之态。
骑马多累啊。
打了两辈子的“仗”,她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郭婉虽未细询此行具体的路径,但心中隐约觉察,此行自许都而南,将越庐陵郡治西昌县,继而折而向东,直指丹阳郡境。
至丹阳,就到了孙权的治下。
再续东行,不日即可抵吴郡的郡治吴县,见到孙权了。
口含酸杏,滋味初尝,郭婉忽作鹞子翻身之势,瞥见车舆外,曹丕与蒋干并肩而立,笑语晏晏,风华绝代。
彼时,阳光斑驳,树影婆娑,二人之谈笑声,随风轻扬,宛若天籁之音,令郭婉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感慨。
曹丕其实话挺多的。
表面的沉稳冷静都是装的。
她心念忽动,略作筹思,遂以柔和而清越之音,轻声吟哦曰:“芍药映日红,娇艳韵无穷。公子凌霄汉,风华展豪雄。”
声音虽轻,却清晰可闻。
“咦!郭大家又作诗了!”
曹丕面上讶然,赞美郭婉的模样很是夸张。
仿佛郭婉作出惊天动地的诗赋巨篇。
甚至还戏称她“大家”。
郭婉浅笑,摆手谦逊而言:“此乃旅途即兴之作,粗鄙浅陋,难登大雅。”
杂诗而已。
“此景此情,皆若画卷,人间何处不葱茏?”
蒋干在旁附和,目光中带着几分欣赏。
郭婉深知,敬奉上司,亦需得其欢心。
曹丕闻言,眉头微挑,笑道:“女史之职,当精通史书,何以对诗书亦如此娴熟?”
郭婉一路上已多次即兴吟诗,令曹丕暗暗称奇。
郭婉机敏回应:“公子何出此言?”
“婉虽司女史之职,然若不通史书,何以援古证今,佐公子以筹谋?”
不通文史,怎么给你“魏文帝”出谋划策?
郭婉腹诽。
“而诗书之美,亦能陶冶情操,增长见识,婉自当涉猎。”
其言辞之间,既有谦逊之意,又透露出自信与圆滑。
引得曹丕摇头笑骂。
行数日,众人安然至孙权治下。
遥瞻城垣巍峨,其上篆刻“宛陵县”三字,遒劲有力,经蒋干告知,郭婉方才知晓,此处乃丹阳郡治所。
宛陵县城,地处丹阳郡之心腹,北望曹操疆土,虽郡域非广,然为通往吴郡之要冲。
郭婉心存疑虑,掀帘出坐马车之外,斜倚车舆木板,问曰:“吾等欲赴吴郡,何不径由北地穿行,而需绕道至此,徒增烦扰?”
蒋干见状,乃向曹丕与郭婉释疑:“吾等此行,非仅为匆匆赶路,实则欲先拜见丹阳太守吴景。”
郭婉闻言,眉宇间透出疑惑:“太守吴景?吾等前往吴郡,与此人有何干系?”
郭婉一时没有回忆起吴景是何人。
复又问道:“此人可有何特殊之处,吾等非见不可乎?”
曹丕目光深邃,显是对此次出使已做足功课。
他微微一笑,手指前方宛陵县,为郭婉释疑:“吴景者,非但丹阳太守,实乃孙权嫡亲舅父也。”
“孙权之母吴夫人,乃孙坚之嫡妻,故吴景与孙权血脉相连。”
“吾等前来拜见,意在陈明来意,使孙权有所预备。”
“且吴景在江东素有威望,得其助力,吾等行事将更为顺畅。”
郭婉闻之,恍然大悟,点头称善。
经曹丕提醒,她这才忆起此间利害关系。
跟江东打交道,不是只单单跟孙权一个人说事就行的。
吴景,他们显然也要见上一见。
众人验明文书无误,遂入宛陵县城。
城内街巷交错,青石铺路,步履声声。
溪水潺潺,穿城而过。
被吴景治理得倒是不错。
经过问路之后,他们一路行至丹阳太守府前。
但见府门紧闭,守卫林立,戒备森严,气氛凝重。
吴景的府邸有些说不上来的压抑。
蒋干上前,正欲启齿通报,却被守卫一脸肃穆地拦下:“明府君病势沉重,恐难承见客之劳,望诸位海涵,速速离去,以免惊扰。”
吴景病重?
蒋干闻此,眉头紧锁,不悦之色溢于言表:“吾等乃受司空之命,特南下六郡,特来面见讨虏将军,明府君岂能因一己之私,置国家大事于不顾,拒而不见?”
其声渐高,似有责备之意。
守卫闻言,面露难色,双手微颤,低声言道:“明府君病体孱弱,已数日未理郡务,小的实难违抗其意,望诸位使者莫要为难小的。”
其声带哀,似有苦衷。
郭婉见状,也一时无语。
观守卫之色,不似作伪,遂以眼神示意曹丕。
曹丕对于吴景的拒而不见,显然也摸不着头脑。
心中暗忖:莫非吴景果真病入膏肓,情势危急,难以理事?
众人正徘徊不定,去留两难之间,欲直接离宛陵而东赴吴县,又恐错失时机;
欲再候吴景数日,又恐徒劳无功。
正当众人踟蹰欲返之际,忽有一青年男子自门内急趋步出,神色凝重,见司空所遣使臣,遂上前拱手施礼,言道:“诸位使者远道跋涉,实属不易。”
“舅父大人病势沉重,实难承见客之劳,然朝廷之事,亦不敢轻忽。诸位若有所需,可随吾前往官衙,吾愿代舅父大人与诸位共商国是,以解朝廷之忧。”
三人闻言,相视一眼,心中疑惑:此青年何人?
观其年岁尚轻,口称舅父,莫非乃孙权手足?
郭婉心念电转,忆及孙坚之后,有子五人:
孙策、孙权、孙翊、孙匡、孙朗。
今孙策已逝,孙权身居吴郡,而眼前这位称呼吴景为舅父的青年,想必便是孙权的三弟——孙翊无疑。
孙翊,也是孙策的三弟。
年方十八,英姿勃发,武艺超群,性格骁悍果烈,颇有其大兄孙策的风范。
昔者,建安五年,孙策临终之际,张昭等大臣曾提议以三弟孙翊继之。
不过孙策深思熟虑之后,终以此议为不可,遂未从其请。
孙策深知,治国之道,非唯勇猛可也,需智勇双全,方能安邦定国。
孙翊虽骁勇,但年幼未更事,尚需历练,故孙策未敢轻易托以重任。
再之后,考虑了一番,才把基业传给了二弟孙权。
孙翊见曹丕等人迟疑不决,遂自报家门:“吾乃孙翊,字叔弼,诸位大人但请放心,随吾前往官衙便是。”
其言虽诚,然难掩性情之峭急,喜怒皆形于色,似有安抚而兼催促之意。
郭婉察言观色,见孙翊言谈举止间,虽力求平稳,然细微动作已流露出“喜怒快意”的本色。
蒋干闻此,虽心有不甘,然亦知事已至此,无可奈何,遂向曹丕投以探询之色。
曹丕微微颔首,以示默许。
于是,一行人随孙翊匆匆前往官衙,步履间略显慌乱。
众人神色各异,各怀心思,或凝重以思,或无奈而叹。
孙翊似那丹阳郡衙之常客,官吏见其,皆行礼问好,熟稔之情溢于言表。
进入郡衙之后,孙翊更是轻车熟路,引曹丕、蒋干、郭婉三人入座,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待众人坐定,孙翊率先开口,言辞直接:“未知诸位使者此番前来,欲见吾兄所为何事?”
其声清脆,如珠落玉盘。
言罢,孙翊复又转身,示意身旁小吏为众人倒茶。
那小吏亦是机敏,连忙上前,手捧茶壶,细流如丝,缓缓注入众人面前的青釉陶碗中。
但孙翊之言犹在耳边,其语速之快,竟使得那小吏尚未倒完茶,便已被问及来意。
曹丕自是不会轻易将出使之真意泄露于孙翊。
虽知其为孙权之胞弟,但在未得见孙权之前,曹丕守口如瓶,不愿透露半点风声。
但见孙翊询问,曹丕从容言道:“吾等此番前来,只为求见讨虏将军一面。望将军能慨然引见,吾等自当于彼时详陈来意。”
语毕,曹丕又夸赞孙翊道:“闻将军镇据边陲,克堪厥任,实乃大汉之栋梁也。”
孙翊官至偏将军。
闻此赞誉,孙翊心中甚悦,笑容满面,答道:“此番舅父大人抱恙在身,吾兄特命吾前来,欲接任其职。”
然而,吴景尚在人世,孙翊此言略显唐突。
言及此际,孙翊似乎才发觉自己言辞有欠妥帖,遂面露尬色,续而言曰:“然吾亦不能亲身引诸位前往吴县。舅父大人身体欠佳,翊需在此地料理郡务,以安民心。”
曹丕闻言,心中微有波澜,但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道:“此乃将军职责所在,吾等自当理解。不知将军可有何良策,使吾等得以速见讨虏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