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香客络绎不绝,而三藏僧人侃侃而谈之际,其目光于曹丕一行三人身上稍作流连,似有所察。
看似是问询于堂中众香客之间,实则犹似专向彼三人而发。
不得不说,初见之下,三藏于郭婉心中,虽未留绝佳之印象,但亦无甚恶感。
其无礼之态,诚然可见,然尚未至于就是那嚣张跋扈、令人畏而远之的中二气息。
人看着恶劣,但并非歹毒之人。
世俗百姓,大多不知三藏法师久事吴夫人帷中,不过,吴郡大族子弟,尤在讨虏将军府中任职者,实则知之甚详。
就像陆议,虽只是讨虏将军幕府令史,就已然知晓此中龌龊。
观堂上众人之衣着,粗布麻衣者居多,曹丕与陆议则身着绸缎,眉清目秀,少年英姿,颇为显眼。
是以,三藏留意于他们三人,亦不足为奇。
三藏法师并未起身,但见其双腿由摊开而盘起,坐姿微调,身体前倾,以肘支案,垂眸审视三人,目光中颇有放肆之意。
其咧嘴而笑,白牙毕露,神态自若。
三人默然,均未应答三藏方才之问。
曹丕一时没察觉到,三藏是朝着自己来的。
见无人理睬,三藏乃以手抚其光洁之颅,笑道:“枯坐无聊,寺中亦无女眷充席侍客,诸君何不与我共叙?”
曹丕这才意识到,三藏是在同他们一行人讲话。
于是拱手辞曰:“吾等俗庸,识者了了,只恐玷污法师清趣。”
开玩笑,他们只是进来看看热闹,并非是想跟吴夫人的相好秃僧攀谈。
他们能交流何事?
私相授受之法乎?
三藏笑道:“不污不污,但观诸位香客之面相,心生好奇,欲请教一二。”
曹丕讶异曰:“法师亦通相面之术乎?”
郭婉从未听说过,佛教法师还会相术的。
给自己取法名三藏,也是大言不惭。
天竺佛教圣典分为三类:
经藏、律藏、论藏。
经者,述说根本教义;
律者,记载戒律威仪;
论者,阐释经义之微言大义。
能通三藏者,方称三藏法师。
换句话说,“三藏”一般是别人对某些厉害法师的雅号。
此人竟以“三藏”为自己的法号,不是妄自尊大,嚣张跋扈,就是徒有大腹,而无实心。
三藏法师见状,以为他们已应允相面之邀,遂示意三人上前。
三人相觑不解,但见三藏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神色,还是一同行至三藏法师跟前。
人皆八卦。
其实他们心中皆存好奇,欲探明那吴夫人相好的秃僧究竟有何高论。
岂料,三藏法师并未如他们所料,施展相面之术。
而是微微一笑,复问其先前所言:“吾适才所言,诸位以为如何?”
“是否确有此理?”
曹丕闻言,一时愣住,竟忘却三藏先前所问何事,只得憨笑道:“法师所言深奥,吾一时未能铭记于心,还望法师能再复述一遍。”
三藏法师哈哈一笑,并不以为忤,复又缓缓道出前言。
郭婉与陆议皆凝神倾听,试图从法师的话语中捕捉一丝端倪。
这秃僧究竟是何意。
“佛经皆言,人间之境,譬如南阎浮提州,已属浩渺无垠。”
“推而广之,至于阴府,想必更是广袤无边。”
三藏法师再次缓缓道出此言,目光深邃,似在探寻众人内心之想法。
曹丕闻言,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后,道:“法师所言,人间浩渺,吾等深有体会。”
“然,至于阴司地府之事,吾等未曾亲历,难以断言其广袤无边。或许,阴府之境,与人间大相径庭,亦有可能。”
他们都是第一次做人,都没死过,没去过阴曹地府。
谁知道地府啥样?
三藏法师复以目光探询郭婉与陆议之意。
郭婉心中虽不以为然,暗地里“呸”了几声。
但面上仍维持着一副沉思之态,缓缓开口言道:“茫茫宇宙,浩渺无垠,三藏法师经见深刻。”
她轻易不会言之凿凿,毕竟还不清楚,三藏为什么对这些阴司之事感兴趣。
陆议见状,也以含糊其辞之态应对,既不肯定,亦不否定,只作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
说到这里,三藏好像才注意到曹丕、陆议和郭婉三人仍站在堂中,于是抬手咧嘴,指着近前团席,笑道:“香客等入席,请来近座。”
郭婉闻言,不解更甚。
莫不是这家伙荤素不忌,要老少皆宜,男女通吃?
但之后三藏法师张口,才让郭婉稍稍放心,想明白缘由后,却又哭笑不得。
三人就座后,望向三藏。
只见三藏手指甲刮着略有胡青的圆润下巴,侧首思索了片刻,而后才又开口说道:“阴府既然广大无穷,未必一个阴司就能料理周全。”
“在佛在道,皆有阴间尊主,他们自然也是各掌信众,彼此不犯?”
“如此,假使、吾说假使有一日,吾若归往阴司地府,自有佛王……渡吾超生,不必再归别个人王统率,此番道理,是与不是?”
“人间作为,阴司有录,吾于人世崇佛理经,入地之后,自然也无人敢辱?”
曹丕与陆议,皆未通佛道之奥,遂以目示意郭婉求解。
郭婉虽亦属半知半解之辈,但前世曾自薛怀义处,窃得些许皮毛。
面对三藏法师之问,郭婉虽心存疑惑,犹勉强应答曰:“婉才疏学浅,于佛道之理,仅略知一二。”
“但以愚见,此或犹人间法制之序,郡县各有分野,治理有序。”
“若尊长欲总揽全局,混淆诸务,则朝廷何必广纳内外贤才,各司其职乎?”
郭婉心中暗自嘀咕,觉此事颇为蹊跷。
观三藏法师之貌,明显不是什么好学深思之士。
且其年富力强,远非垂暮之年,远未及掐指待死之龄,何以对幽冥之序如此热衷?
莫非同她一样,也是转世之人?
不过,三藏法师显然无意为众人释疑。
闻郭婉之言,他竟是松一口气,抬手摩挲其油亮之颅,复将脸凑近众人,低声言道:“果然遇事不决,当问智者。”
“此中玄妙,吾曾遍访香客,然无人能如这位女香客般,跟某阐述得如此清晰明了……”
郭婉心中暗道:“吾所言何物?”
这大半天,不都是这秃僧一直在问东问西吗?
她说什么了?
因为三藏的突然凑近,他满身香油、香料之气,颇为呛人。
着实难闻。
郭婉遂悄然向后挪移身躯,欲避其气息。
由此可知,吴太夫人年岁已高,五感渐钝,方能忍受此等浓烈之味。
她可不爱闻。
见三藏法师面露释然之色,郭婉愈感其行径古怪,遂低首沉思,仔细猜想,将前番对话于脑海中疾速回顾。
忽而灵光乍现。
恍然悟出,三藏法师对此事如此热衷之缘由。
此贼僧,自知与吴夫人私相授受,罪孽深重,唯恐死后,黄泉之下,遭孙坚的清算报复!
孙坚是人王,三藏法师自是恐惧,若归阴司地府之后,与吴夫人私通之事被孙坚清算!
悟及此,郭婉先叹三藏和尚实为“奇才”,不仅脑洞大开,且颇有居安思危之智。
这秃僧,不似后世的薛怀义,遭神皇遗弃后,竟肆意妄为,乃至火烧宫室,无所不为。
但观三藏法师一脸释然之态,郭婉心中甚觉不爽,暗道,她家圣母神皇岂能轻易为人所及。
可不能轻易让人比下去。
于是乎,郭婉便又正色说道:“义隐三藏之外,事非二乘所窥。然以人事论之,世事并无绝对。”
“诸州郡县长官,或今日治豫,明日理冀,后日牧荆,迁转无常。”
“又如我华夏与六夷胡族,亦非截然分明,国强,则夷狄宾服;国微,则胡寇内乱。”
“人间世事尚且如此,阴司诡谲之境,想必更为纷纭难测,婉懵懂之中,实难断言。”
三藏法师听到这话,胖脸顿时一垮。
郭婉见状,心中暗爽。
世人未知者,方能显其奇。
昔年,神皇陛下所谓轮王转世之说,就是那群秃僧硬造出来的。
孙权自认的这门祖宗孙武,也是三藏这群秃僧推波助澜下认的这门亲。
如今的普济禅寺就是在拜奉兵圣孙武,岂容尔等耍赖反悔?
孙坚会不会收拾三藏,郭婉不知道。
但孙武在阴间有多大势力,汝就细品,看他能不能收拾得了汝!
无愧于心,何惧鬼魅?
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三藏法师亦应自知,虽日间欢愉,然夜深人静之时,必有辗转难眠之刻。
人行善恶,心中皆有道德之尺,所谓欺天欺地难欺心,能如圣母神皇般内心坚韧者,世间又有几人?
这秃僧道行太浅,被郭婉一恐吓就露怯。
“吾观汝亦属稚子无知,所言皆无确凿之据,所谓魂游阴府,恐亦是夸大其词,妖言惑我,不足为信!”
三藏法师未能从郭婉之口得其所愿,又被郭婉吓唬得,脸色愈显不悦。
手推几案,身躯后仰,再望众人时,目光已变得倨傲而冷漠,面有凶光。
郭婉闻之,并不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