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时,有报曰:“曹丕现寓于城东客栈,一行人静守坊中,未敢轻出。”
壮仆上前,据实以告,言辞恳切。
戴员闻之,心怀稍慰,颔首以示嘉纳。
他瞅了瞅身旁,案前端坐的妫览,低声而谨慎地言道:“曹丕过宛陵而无异动,此乃吾之幸也。”
妫览闻侍从之言,蹙眉凝思,若有所思,轻颔其首,胸有丘壑。
他虽身居宛陵,但于吴郡之事,未尝不闻不问。
每隔旬日,必有细作自吴县驰书而来,言及吴郡孙权动静。
所以曹丕自吴县动身回许都之事,他曾听闻。
“唔。”妫览颔首微思,目中似有深潭,波澜不惊,轻抚长髯,语重心长地对戴员言道,“邸舍内外,耳目众多,吾等既已除孙翊,此番出行,自不可循常规之道,须避人耳目,以防不测。”
戴员闻之,心中微惊,不太能够理解妫览话中之意。
生怕妫览一时冲动,将曹丕亦置于死地。
他初与曹丕有所勾结,尚欲借此大鱼以图后事,故连忙言道:“曹丕……乃许都之使,更是曹操长子,与孙翊身份迥异,不可同日而语。”
妫览奇怪地瞪了眼戴员:“曹操之子,与孙权之弟,有何区别?”
好像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既然没有区别,杀之有何不可?
言及此处,妫览神色自若,并无半点愧疚之意,仿佛觉得自己并未在教坏戴员。
他接着唏嘘道:“世人皆道吾等狡诈,然生于乱世,谁又有资格天真无邪?”
“吾且问汝,汝可想知道,吾将如何加害于那曹丕?”
戴员闻此,内心虽已波涛汹涌,然其面上仍如静水无波,缓缓而言曰:“定要取曹丕性命耶?此事是否尚有转圜之可能?”
“自是如此。”妫览言罢,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转而责备戴员道:“若曹丕命丧江东,汝可曾想过,其父曹操会向何人问责?”
言毕,他目光如炬,似在嘲笑戴员之愚钝。
妫览心疑戴员之智,或真昧或伪钝,然其心情愉悦,遂耐性向戴员剖析其中利害关系。
“曹操问责江东孙权,无疑矣。”妫览冷笑连连,眸中狡黠之光闪烁,“曹丕此行,乃为孙权而来,若毙命江左,曹操岂肯善罢甘休?孙权虽百般辩解,称乃谋逆之徒所为,曹操岂会轻信?”
妫览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孙权被曹操问责的狼狈状已历历在目。
即便是栽赃嫁祸孙权,又何尝不是给曹操递枕头?
“即便曹操姑且信之,亦必严责孙权,何以未能护得许都来使周全,致使长子命丧江东?此关乎曹操颜面,岂肯轻易放过?”
曹操日后定然需要一个南下江左的借口。
如今问质江东,就能看出他对于孙权的戒备。
瞌睡来了递枕头,妫览给曹操责问孙权的机会,他想曹操定然不会拒绝。
见戴员还在迟疑,但面上已有摇摆之色,妫览拍了拍戴员之肩,言道:“吾等正可乘此机会,暗中推波助澜,使江东内乱愈甚,如此方能谋取我等之大利。”
戴员闻言,猛然回头,瞪目咋舌,一脸不忍之色。
妫览见状,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纷乱,暗自思量:“汝之手段,实则较我更为狠戾,此刻却故作无辜之态,究竟意欲何为?”
于是,妫览眉头紧锁,目光如刀,直刺戴员内心深处,似在探寻其真实想法。
而戴员则低头不语,心中五味杂陈,似在权衡利弊,又似在挣扎抉择。
良久,戴员终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之色,缓缓而言曰:“既如此,那便除之。曹丕之命,已成我等掌中之棋,为谋大利,不得不为。”
“城中地势逼仄,难以潜行匿迹,何不设计诱之,使其远离城郭,而后施行诛戮?”妫览语毕,目光炯炯,直视戴员,颇有深意。
实则非为诱骗,盖因曹丕一行人于城中稍作休整,必将继续北上之行。
他们只需预先于曹丕必经之路设伏,必能将其一举擒获,无遗漏矣。
戴员闻言,一时语塞,只觉此计过于狠辣,心中不忍,却又无从反驳。
他支支吾吾道:“此计……此计未免过于……过于狠绝,恐非上策。”
妫览睹此景,嘴角微扬,笑意中透出一丝轻蔑,仿佛在讥讽戴员之懦弱。
他缓缓启齿,一句一字,语带深意:“戴太守乎,戴太守!”
“汝今已膺丹阳太守之重任矣。身处乱世洪流,安能存妇孺之仁?”
“不施狠辣手段,何以立身于世?”
“此策固然严苛,然实为万全之计,汝莫非另有良谋乎?”
戴员闻此,心中更是一凛,深知妫览所言非虚。
他们既已投身叛逆之道,双手早已沾满血腥,岂复清白?
孙翊、边鸿及不顺从的郡吏,皆已命丧其手。
再添曹丕一行人之亡魂,于彼等而言,又有何异?
皆不过是为求一己之私,行那狠辣决绝之事罢了。
他沉默片刻,终是相通,点了点头,默认了此计。
曹丕一行人由东门入宛陵之城,若循最短之道,理应自北门而出。
但他们于城东安顿,自东门离去亦非绝无可能。
入城当日,即是妫览与戴员二人,处决边鸿当日。
休整一日,在城中采买物资完毕之后,曹丕与郭婉秉持及早归都、不涉郡中纷扰之原则,决定立刻继续启程北上。
虽然他们听说了边鸿刺杀孙翊,旋即为妫览、戴员所诛之事。
城中流言纷飞,转瞬之间,二人又闻戴员借此良机,一跃成为太守,并力荐孝廉妫览出任丹阳大都督。
上官婉儿,久涉官场之域,即便对诸名未甚熟稔,亦能敏察其中潜藏之阴谋机变。
更何况她并非不知史事,她深刻记得这几人历史上行弑孙翊之举。
曹丕亦然,于此中蹊跷心知肚明。
“本欲俟郡丞戴员或邀吾辈稍坐,而今观之,其不取吾等性命,已属良善矣。”曹丕叹曰。
忆往昔,自宛陵赴吴县途中,戴员曾嘻嘻哈哈为之引路。
而今自吴郡返归,昔日那位性情暴烈之“准太守”孙翊已不复存在。
昔日对曹丕颇为恭顺的戴员,今朝非但未前来拜见,但能不领甲兵相逼,已是万幸之事。
“丹阳生变,吾辈宜速离此地。”蒋干喟然叹曰。
此行既已完成曹操所托,蒋干实在不愿再生枝节。
蒋干此刻,唯愿早日返回许都,受领主公的封赏。
郭婉亦未曾料及,此行竟恰逢孙翊罹难之期。
若早知此几日之事,必力劝曹丕绕道而行。
郭婉以饴糖两颗,酬谢客栈门前传信之童,谢其告知近日郡衙与市井之变故。
童儿手执糖饵,蹦蹦跳跳远去之后,郭婉这才蹙眉而言道:“戴员和妫览,恐不会轻易容我等安然出城。”
戴员与妫览所行之谋逆之事,实则经不起仔细推敲。
明辨是非者,皆可轻易察觉边鸿刺杀孙翊乃受二人指使。
然,城中明智的豪族大户,却皆闭目塞听,任由戴员与妫览横行于城。
因未触及其自身利益,故对于何人掌权、何人坐拥太守之位,彼等并不以为意。
大户既无箪食壶浆以迎正义之师,庶民亦未曾多加关注。
城中变故犹如石击水面,激起涟漪旋即归于平静。
但郭婉却心生疑虑,愈觉此等平静之下暗藏汹涌。
戴员与妫览,如今已与孙权交恶,又岂会轻易放过他们一行人?
虽然说是背叛孙权之后,投诚曹操似为上策。
但他们这几日留于城中,却未感戴员与妫览丝毫善意之流露。
由此,郭婉可断言,此行出城,危机四伏,凶多吉少。
郭婉附耳于曹丕,细述己见,曹丕听后亦面露凝重之色。
他们归途向许都,人数较之启程之时,已大增光彩,分作三众:
一者普济禅寺僧支谦所领,二者孙绰与孙恭结伴同行,三者步骘与卫旌并肩而进。
此三众之人,又有各自随行之长随、侍婢,队伍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除上述三众之外,尚有曹丕、郭婉与蒋干,加之孙权所赠的府奴王孙世及其女王孙琐,同行其中。
若真为戴员、妫览所觊觎,恐彼辈健儿,难敌丹阳郡的骁勇武夫。
当然,曹丕、郭婉与蒋干三人,对于可能遭遇的险境,并未向众人透露分毫。
一者,恐有人心生畏惧,反添事端;二者,敌暗我明,贸然行动恐打草惊蛇;再者,或乃郭婉过于多虑,实则妫览、戴员二人心大,对他们一行来自许都的使者,并未多加留意。
蒋干拍其微隆之腹,皮笑而肉不笑,望向窗外苦笑而言曰:“噫!吾辈南行已历数月,儿郎们皆心怀故土,归心似箭!未知何时,方能安然返都。”
倘若丹阳郡衙对他们一行人心怀恶意,恐将命丧于此,化作黄土一抔,再难归都矣。
戴员、妫览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曹丕沉郁良久,方缓缓而言曰:“当务之急,乃速速离去。”
然则,何去何从,如何行止,方能避开那可能对他们不利的戴员、妫览麾下郡兵?
此诚为难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