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夜已深沉,景嵚前后两次开门,将室外冷冽的空气带了进来,从外走来的人身上都沾了水气,但在进入这冗杂烘热的室内后,那点冷凝便又瞬时消融了。
玉川百无聊赖地坐在席间听左右两边的人们面红耳赤地争论。
他对这类俗事向来不关心,唯一两次抬头还是因那从外袭来的冷风吹拂起了他鬓边的发丝,但也只是短暂地侧目,待门再次闭合,他便又很快将注意移到了别处。
此刻他闲散地端着酒盏侧头望着窗的方向出神,心里估算着自己还要在这吵得人头疼的地方呆多久。
不多时,门外隐约响起寒鸦的惨叫,狰狞几声后又隐入了黑夜。
他眉头微动,随即收回了视线,伸手时长袖拂倒了手边满杯的酒盏,清亮的酒水霎时撒了满桌,滴滴垂垂沿着桌沿流淌,坠落到他的素袍上。
伺候在一旁的侍女见此景,连忙拿了帕子帮他擦拭袍衫上的水迹,但却被他抬手禀退。
玉川伸出清瘦的手指将酒盏扶了起来,随后不顾厅内还在继续的争论,自顾起身便朝昀燚云凌洲那边拱手一礼。
“在下衣衫尽湿,殿下将军可容我回房稍作整理。”
昀燚云凌洲那边闻言,抬眼便见他衣摆确实已被酒水浸湿了一大块,于是也并无二话,点头应允了。
于是玉川不再停留,拜过在座众人,便提前离席出了前厅。
月白身影很快隐入了黑夜,然而一墙之隔的满堂喧嚣中,扶曦始终望着玉川离去的身影,不知为何,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安浮上心头。
她身侧的尤知言见此人突然离席,也用手撑在下巴上皱起了眉,刚才那声寒鸦的叫声他也注意到了,本来没放在心上,但是现下……
不对劲……
而此时厅堂的正中央,至霜眉出现后整间屋舍内便又再次换了一种气氛。
之前更多的是势均力敌的剑拔弩张,然而此刻梨英低头不语后便变成了云幼颐这边压倒性的直追猛打。
霜眉被云凌洲再一次拂了脸面后,便将注意力放回了厅内当下的局面上,也正是此刻她才终于注意到了席间端坐的卫姨娘。
“???”
怎么会?卫姨娘不是没了吗?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时惊诧地回头瞪向扶曦,她不是说卫姨娘不在了吗?
可抱手同样直视着她的扶曦,此时面对她质问的眼神,只淡然耸了耸肩。
她可从来没这么说过,是她自己理解错了罢了。
感受着身后卫姨娘狠戾的视线,霜眉背上浮上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她现在已经站在厅堂中央被这么多人盯着了,哪里还有逃脱的机会?
她心里翻了个白眼,不住后悔暗骂,当时也不知怎么就被这人三言两语哄着过来了,卫姨娘没死,她现在把她供出去,那她之后还有得活吗?
卫兰芝肯定会想办法弄死她的。
她咬紧下唇,面对着云北徽第三次厉声催促,心如鼓擂。
可就在此时,一道轻缓的声音及时飘进了她的耳中。
“霜眉,没事的,别紧张。”
她辨出来,这是尤知言的声音。
没想到他现在还在鼓励自己!她倏然感动地满怀热泪朝他望去,心下另一个声音响起:没事的,她还有退路!
空悬的心终于有了底气。
于是她立马收好了混身的胆颤,挺起胸膛回视还在质问她的云北徽。
“我先前是卫姨娘的贴身侍女,我可以作证今日梨英所说全是由卫姨娘一手编造,她二人之前便暗中勾结在一起,卫姨娘每隔几月便会派我出府去为梨英家送银钱和她特调的药材……”
她这边说着,那边扶曦不想尤知言会自己填这么一句词,惊喜得面上带了笑,在暗中肘了两下尤知言,随后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对他说。
“可以啊,现在这么上道了,我还没催你就自己把话说了。”
尤知言本来心里还在愧疚利用了这个姑娘,可现下被扶曦这么一夸,立时忘本了,嘴角一翘承了功。
“那是,我的重要性你知道了吧,下次你们计划点啥带上我绝对不让你们失望。”
扶曦闷闷一笑点了头,尤知言这人见人爱的俏脸有时确实管用。
那头昀燚云凌洲二人虽被云幼颐隔开了,但此时也注意到了交头接耳的扶曦两人。
见这无利不图的霜眉被他们拿捏得死死的,云凌洲也觉得他们这般有点意思。
“美男计都用上了,你们真是不择手段啊。”
昀燚侧耳听到云凌洲的气声,想到自己待会儿要说什么,嘴角不自觉上扬。
“你来效果应该更好。”
“……”
云凌洲又被他话里话外揶揄了一番,狠狠瞪了他一眼,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不再自讨没趣。
那边霜眉继续往下说。
“我后来有一次不小心听到了卫姨娘与……与……”
霜眉说这话间眼神不住地往云弃冕那边瞟去,但畏于他的手段,她还是不敢将他供出去。
“与人密谋……卫姨娘说那药材根本不是用来治病的,而是为了吊着人一口气,还说……说……”,说梨英之后有用,不能让她爹死了,却也不能真的救活。
她被卫姨娘怒目圆睁的眼瞪得越说越小声,剩下的话怎么也不敢再往下说了,脚下摩挲着地面,感受到她周身散发出的危险气息逐渐逼近,此刻只想立马撤退出她的视线范围。
然而此时,霜眉身边被她的话刺得不断深喘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梨英,怎么肯让她的话只说一半,她发了狂似地转身抓住了她的手臂。
含泪鲜红的眼死死盯着她,手上的力道根本不管人死活,箍住她的肩奋力地摇晃,声音响若洪钟,震得人心口发慌。
“然后呢!你接着说呀!!”
霜眉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惊叫一声,手臂被她用力抓握得生疼,挽起的发也被她摇得散得乱七八糟。
她恐惧地盯着眼前发狂的人,眼中也涌上了害怕的水光。
“你放开我!啊啊啊离我远点!!”
她一把将梨英推开,但常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她哪里比得过干重活累活的梨英,尽管她用了全力还是无法从她手中挣脱,胡乱抓扯中手直接往她脸上扇去。
“啪”的一声清脆响声回荡在室内,厅堂彻底陷入了沉静。
人人都没料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全部愣在了原处。
梨英侧过头也终于停下了动作,尽管脸侧有垂下的发遮挡,但众人还是清楚地看见她脸上浮现出一个轮廓清晰的红手印。
霜眉也完全没想到自己会直接一巴掌扇到她的脸上,此番见她被自己扇得侧脸怔住,心里更加害怕了,立马撒腿往旁边跑。
卫姨娘也完全没料到当下的局面,但不管如何,反正不能再让这个霜眉继续说下去了,她看众人还在状态外,煞然站起身打断了后话。
“来人!把这两个疯丫头拉下去!!”
扶曦几人看到这失控的一幕也是全部愣住,此时听见卫姨娘的话也还没反应过来,便又被下一幕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梨英突然发了疯般狂笑,随后昂起被扇肿的脸颊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众人,下一瞬便猛然起身直接朝卫姨娘扑去。
“来人!来啊啊啊——”
卫姨娘话还没说完便被红着眼的梨英死死掐着脖子后仰扑到在地。
两人重重跌在地上,梨英下了死手,满是老茧的粗手掐得卫姨娘瞬间胀红脸翻起白眼。
一旁的云北徽被这场面吓得站起身连连后退。
云凌洲也被惊得立时站起身冲了过去。
虽然他知道卫兰芝该死,但是现下这么多人盯着,糟心事已经够多了,难道还要在众人面前闹出人命不可吗?
扶曦几人也是与宾客一样被惊得站起了身,见云凌洲冲了过去也立马跟着围了上去。
厅内彻底乱作一团,只有云弃冕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专注提箸夹菜。
可是下一瞬,他忽然感受到房外诡异的气息,顿时放下碗筷警惕起来。
顾不上厅内早已乱成一锅粥,“噌”地一声拔刀出鞘。
听闻动静,七嘴八舌的众人蓦然又被这拔刀声震得闭紧了嘴。
然而在所有人都还没弄清楚状况之际,只听“咻”的一声尖锐箭鸣,一支带火的箭羽便穿破了窗纸,朝厅内人群聚集处飞快射来。
随着移动的火光,众人脸上映上焰色,惊恐之色还未及浮起,电光火石之间,云弃冕便已奋然跃起,刀光若弦月乍现,猝然斩下了那支势如破竹的火箭。
扶曦惊慌转身,亲眼看见那残落的火焰就在她面前缓慢下坠。
“不好!快撤!”
昀燚瞳孔急速收缩,瞬身一把握住了扶曦的肩把她拉到身前,随即急吼出声。
众人闻声立马惊叫着四散开来,纷纷朝门的方向跑去。
然而,门扉似乎被人从外抵死了,不管他们怎么撞都无法将门撞开,门外也响起了纷乱的兵器碰撞之声。
“啊啊啊门堵死了!怎么办!!!”
“快从窗走!!”,人群惊呼不止。
此刻已将差点丧命的卫姨娘救起来的云凌洲闻言脸色惨白,回头在人群中对上了此刻同样惊恐朝自己望来的昀燚颤抖的眸。
“弑神案,是叶延。”
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弑神案,不可置信地异口同声道。
却没人注意到,人前的云弃冕闻言动作也警觉地一滞,随后阴骘着眼立时朝他们射去。
他们何时查到这个地步了?
但是完全来不及思索,破空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眨眼间万箭齐发将整间前厅吞噬。
情急之下,景嵚将云幼颐护在怀里拔刀抵挡密密麻麻的箭雨,昀燚和云凌洲抬起桌面当作盾牌将众人护在身后。
但他们手不及之处陆续有人中箭倒下,前厅刹时血流成河,射入屋内的火舌几乎是在瞬间便翻腾将万物席卷。
大火与利箭逼得众人连连败退,惨叫嚎哭声此起彼伏,鲜红的血上滚着烈火,宛若人间炼狱。
单手挥刀抵挡箭雨的云弃冕被逼得面上狠戾,连着砍碎无数羽箭后,他脚步凌空翻身来到了窗边,随后用刀拨开堵着的人群,在窗边运气振刀猛然横砍,只一劈便将窗柩尽数摧毁。
他暗黑的眸色刚染上室外散落的光,便立时跃身闪出了屋子。
剩下的众人看见破开的出口就像看见救命稻草,拼了命朝前跑去,结果刚冲出屋去的几人又刹那间便院中的死士腰斩于刀下。
云北徽被彻底吓蒙了,愣怔地眼睁睁看着身前的苏信赫然倒下被分成了血淋淋的两截,顿时撕扯着嗓子惊叫出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但是很快却戛然而止。
她身后的众人并不知外面的情况,只知这是唯一的出口,吃力互相攀扯拥挤在一处只为能够先逃出这“地狱”,不管身前人是谁,只一个劲地咒骂推攘。
云北徽便这般被身后人群蛮力推了出去,还不及跌倒在地,整个人便也被斩于了刀下。
她倏然倒塌。
原来,她拼尽全力挤进的这条出路,通往的并不是豁然开朗的顶峰,而是另一重夺人性命的炼狱……
刀起刀落间,她再没了生机,成了寒天冻地里的一缕刀下亡魂。
“母亲!!!”
苏淮泽睁大双眼,看着自己双亲刹那间便被斩于刀下,当云北徽的血飞溅撒落在他的脸上时,他脑中维持着理智的那根弦彻底断了,他不要命地大吼着冲开人群往她尸体那里奔去。
然而不等他奔到她的身边,无情的利刃也同样森然朝他袭来。
顷刻间,冰冷的刀锋贯穿了他的身体。
他最终还是倒下了,沾血的眼模糊地望着父母残缺的躯体,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他想起了那个和风煦日的三月春……
那是他入仕为官的第一天,父亲与母亲亲自送他出府赴职……
可是,明明一切都还好好的,明明他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左迁回乡,明明他距离实现抱负只剩一步之遥,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