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青黛待郑朔离去后，推开房门，缓缓行至窗前，轻声叫唤着，声音顿挫抑和，欲语泪已流。原本以为潼关古道一别，再无相见可能，不敢想，她们主仆二人竟能在如此险境之地存活下来。更不敢想，小姐竟与世子，患难之中得见真情，已结秦晋之好。

熟悉的声音淡淡响起，王千芮微微侧脸，见来人是青黛，此时正拄着拐杖向她行礼，遂向一侧轻轻摆手，示意她先行坐下，莫要多礼。

青黛含泪不语，未挪动半分，静静守候在一旁，犹如既往一般，小姐喜静，她便默默守护，她们主仆二人，早已是习惯这般相处。

窗外落日，渐渐跌入，昭昭星野，人间忽晚，山河沉暮，晚风徐徐，如诉如泣，暗含深意。王千芮望着远处，轻闭双眼，五感六识愈加清晰起来，原来是江风和着晚意，在呢喃细语，隐隐约约之中，她仿佛看到洛川群峰之前，站着那人的身影，身形清雅，目含朗星，正万般柔情，反复说着：值得，不悔。

那是他许她的洛水之誓，如今在璀璨的星光之下，在绵长的洛川之前，在淡淡的清香之中，再次倾听，竟显得格外温情、舒和。

他才离去不足一刻钟，她便开始想念于他，纵然已知他来处，纵然已知他曾是女子，却是依然无法克制住情愫……

所谓：意随心起，半点不由己。

所谓：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如今她身处其中，方知其意，不知今夜，那人又该陷入何等困境。唯愿春日漫漫，晚天长长，江水苍苍，君行于晚，万事慎微，月明之时，应当以归。

不知何时，空中传来，暮鼓声声，响彻云霄，酉时已正，宵禁随起，行人匆匆。

郑朔心事重重，行至正门之时，便见一众随从有序排列于门前，呈整装待发之势。

“恩公”，陈舒羽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走至门前。

“阿朔”，陈大慈紧随其后，跟了上来。

郑朔微微颔首，看向陈舒羽，平和说道：“往后喊我阿朔即可。”谷中出手相救，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换作任何一个医务人员，见此情形，定是不会袖手旁观。他何德何能，如何能承受得起这般称谓。

“好”，陈舒羽满脸欣喜，即刻附和道。

郑朔礼貌性点了点头，随后迈步往马车方向走去，有意与陈舒羽疏远避嫌，如今他已有心仪之人，自是不愿再与她人，人前过多牵扯，以免招来非议。待行进马车，方于车窗之前，吩咐道：“你大病初愈，留府中静养。”

“我自小山中行走，身子没那般娇气，如今已无大碍。”陈舒羽快步上前解释道，今晨之事历历在目，她深知眼前之人，已然陷入险境，自是不愿离去。

郑朔神情肃穆，不容商酌，决然说道：“你守在府中。”如今他与王千芮疏离家族，在外立府，生怕武家借此机会，报复于此。虽他已嘱咐王伯恩加强府中内外防卫，可男女有别，理法有度，护卫不可自由行走于内苑之中，唯愿她留守在此，多少能帮衬守卫苑中。

“小羽，阿朔说的对，你病刚好，确实是该多休息。”陈大慈上前将陈舒羽拉至一旁，低声哄道。今晨离开郑府之后，他观察到她闷闷不乐，似有不适，原本他便疑她是在打斗过程中负了伤，如今经郑朔提醒，哪有不规劝之理。

正当门前众人僵持不下，郑朔一挥衣袖，车夫领意，缰绳一起，骏马倏忽奔腾而去，车声辘辘，驰行于街巷之中。陈舒羽来不及多说什么，马车便已消失于眼前，唯有催促陈大慈快马跟上，望着车队远去的方向，独自哀叹。

车辚辚，马萧萧，尘烟四起，暮鼓四起。

“世子，这是您要的春闱名单。”王伯恩将纸张平铺于郑朔面前，平和说道。

郑朔微微抬手，指着纸帛上韩雨都的名讳，直言道：“此人出身杭州府钱塘县，圣历三年中举，女扮男装，求取功名，春闱之时，定需搜身查探，你买通关系，务必保全她身份。”此人隐藏极深，他曾派人前去钱塘查探，未能窥之半分，但从长安西市画肆相处来看，她定是与原主相识，且两者之间可能存在着深仇大恨。

“好，我来张罗。”王伯恩将名帖收回手里，紧紧握住，随即开口问道：“她当真愿意与我们为伍吗？”此人易装入仕，有何企图，尚未可知，又如何能将其降服，为己所用。

郑朔沉思片刻，平淡说道：“春闱过后，安排我与她见一面。”既然暗访探查不得其秘，那他便当面会一会她。

“好”

“你那边进行得如何？”

“一切按计划进行，我取得武楚娴信任，得她引荐于太平公主，再以父亲安排三哥在钱塘囤粮造铁，意图不轨为由，以不愿与家族狼狈为伍为因，表明忠心，如今已是依附于她。”

郑朔敛眉不语，眼前之人，刚刚所言，似是在向他汇报工作一般，声音听来毫无情绪波动。可他深知，囤粮造铁之事，一旦说出，他便成为了出卖兄长，背叛家族的罪人。细细想来，于他心中，此时该是何等的痛苦挣扎。可棋局已布，一步行错，步步皆错，容不得半分犹豫。他作为王氏族人，当迈出第一步之时，便该想到，往后需面对的是何境遇，是何骂声。

他们二人，如今已是局中人，与家族相悖，与亲人疏离，同为天涯沦落人，郑朔自是不知，该如何宽慰于他。唯有微微侧脸，看向车窗外，此时马车刚行至洛水桥上，远处江面疏月初升，映照在洛水之上，波光粼粼，浮光跃金，今日洛水桥上之事，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五哥，真心难得，莫要辜负。”郑朔望着远处洛水，不禁有感而发。王伯恩刚刚一语带过取得武楚娴信任，可他作为旁观者，自是深知，女子唯有交付真心，才会不顾武、王两族交恶，亦要选择相信于他，这片赤诚之心，怎可辜负。

王伯恩微怔一下，始料未及，眼前之人突然这般说道，良久，方通晓其中之意，出声回应：“世子，此言，共勉”，他自是希望，无论今后结局如何，他能全力以赴，护王千芮周全。

郑朔透过车帘，回望来时路，轻声说道：“会的”，他自当是会珍惜于她，真诚待她，不负流年，不负相遇，不负她。

此心昭昭，牧也永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