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气清，星垂平野阔，满城月色明，清涌大江流。孤灯照单影，鹭鸣惊梦醒，忽闻三更音，光阴流逝疾。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浮云生远岫，月色逐回流。遥望窗前月，故人几时归。
“小姐，夜已深沉，该歇息了。”青黛听着直棂窗外传来的阵阵打更声，谨小慎微提醒道。自从世子黄昏时分，离府而去，她便伫立窗前，静静端望远处，不言一语。况此时已是三更寒夜，就算不欲进食，亦该安寝了。
听闻背后传来丝丝声响，王千芮从沉思中缓缓回过神来，抬眸远望，晚风渐凉，昔时游赏的洛川已笼上一层层寒波，那江中摇曳的船帆，已然停靠于岸边，欲乘舟随水与月为伴，可那陈置已久的木浆又有何人来拨。心中的愁绪，又有何人来平。
“如今是何时辰？”王千芮敛衣回身，入转孤房，任由月光倾斜，铺满疏窗，冉冉坐于窗前案桌旁，悠悠问道。
青黛上前一步，轻声回复道：“刚闻打更声，已是子时。”
“取一围炉来”，王千芮目光依然望向窗外，寻着月色清辉，柳眉微皱，似有所思。
原来窗前明月，早已陌上阁楼，夜深过半，清清凉凉，竟是这般晚了。
他该是要回来了。
他该是要回来的。
青黛微愣原地，一时之间未反应过来她是何意，如今已是子夜，是歇息的时辰，此时取围炉前来，又有何用，难不成是夜深寒重，是为取暖之用。可看着眼前之人，一副心事重重模样，莫非是……
青黛轻叹一口气，行礼退下，屋内渐渐安静下来，浅浅的月光和着淡淡江风，轻轻洒在窗前人的身上，修长的身影被月华轻轻覆盖，朦胧如梦，谪美若仙。王千芮无意垂眸，目光流转之间，隐隐约约，仿佛在满窗清辉之中，看到了那人的清影，欲伸手触之，遥不可及，如同水月镜花那般，可望不可及。
罢了，罢了，随风去吧，王千芮微闭双眼，不免暗暗自忖，原来不知何时起，她对他的相思之情，竟是到了如此地步，他才离去不足三个时辰，便已惹得她这般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昼赏微云夜观星，昼也思卿，暮也思卿。原本以为，她此生薄情寡意，了却俗世，自是不会将真心交付于任何一人。不曾想，如今她倒是成了这茫茫尘世当中，一名哀愁兮兮的相思之客了。
当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不可估量也……
“小姐”，青黛寻来围炉，将其小心翼翼放置于案桌之上，再次出声试探性询问：“小姐，可是要饮酒？”说罢，取出身后酒盉放在炉火之上。她自认跟随小姐多年，自是知她脾性，既往她心事重重之际，深夜失眠，总是喜坐窗前，携酒月下，举杯与明月共饮，侧卧千峰月明，醉时枕以清风入梦，今夜怕是亦当如前吧。
王千芮轻轻点头，敛眉不语，任由青黛将酒盉放在围炉上，随着盉内温度逐渐升高，酒香伴着晚风轻轻拂动，飘逸于孤楼夜深之中，那独特的清香，仿佛是在诉说着一段古老的往事，让人沉醉其中，已然忘却尘世间的纷扰。
“小姐，我再去寻些酒菜。”青黛看着神思忧重的眼前人，忧心忡忡说道。今日她未曾见她进食，若是此时空腹饮酒，怕是会伤了脾胃，染上病痛。
王千芮颔首默许，依旧望着窗外春江晚景，忧思绵绵，倏而窗外，一道惊鸿影掠过，迎着月光，飘忽而至，看那嵌在月里的双翼轻荡，似是朝思暮想的锦书在风中游飏，可春风难却，相思无凭，锦书难寄，这惊寒的雁阵，恐怕终将亦是一去难还。犹如那人一般，今日离去，仍未归还。
纵然如此，她仍希望，今夜满天清辉，繁星点点，此时尽数，落尽凡间，化作灯火萤光，照亮故人归途。
月下清影，一片春愁待酒浇，谁解相怜，江上舟摇，空中雁飘。
春归几处，谁道破愁须仗酒，清风明月，水碧山青，自能逍遥。
窗前人思绪翩跹，孤影落寞，殊不知，身后人，望着她清瘦的身影，黯然神伤。郑朔与青黛于苑前相遇，取过她手中的承盘，摆手示意她莫要声张，待她先行退下，便一直静静站于房门前，目光幽幽，深情款款注视着，那窗前的心意之人。
窗前泠人，月色清辉之下，一袭白衣，墨染星辰，火狐为伴，围炉煮酒，暖香生烟，一瞥惊鸿，翩然如画，自然如镜，甚是舒和静好，使他不忍出声打破此番美好景象。直到窗前人侧身抬眸，余光中不经意间看到他，眼底流淌出淡淡惊喜，方敛起心思，眉眼含笑，轻轻走了上去，顺着窗前人的身影，缓缓而坐。
郑朔将手中承盘放于案桌之上，一边为她布菜，一边温和问道：“怎还不歇息？”声音柔和似水，如同春日里的暖风，满怀惜花怜香之意。
看着眼前之人这般自然娴熟，慎重细心之举，王千芮内心感到莫名感触，这许是他刻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上了心思，才会这般谙知她的饮食习惯，了然如此。想至此，忽而自觉心尖处一股暖流悄然而至，在心房里荡起阵阵涟漪。她并非绝情绝意之人，这些时日，眼前之人，所作之事，又怎会不让她动容，为他动心。他总是如这般不动声息，默默而为，为她处理好一切，从未向她索求过什么。无论是国公府内为她解围，或是悬崖之下救她性命，亦或是洛阳城内甘愿入局，桩桩件件，件件桩桩，皆是为她，不求回报，不惧艰阻，一勇直前。
她何徳何能，得他如此，相待于她。
窗前二人，各有心思，默契不语，一人布菜，一人煮酒，任由窗外月色清洒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氤氲的气息，两颗孤寂的心灵，此时正在月色清辉之下，万里星河之前，相互摩挲，相互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