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朔端坐于位,目光寻着窗前人的身影,悬悬而望,眼神中充满了挣扎与无奈,嘴唇微微颤抖,仿佛内心深处,有许多话语呼之欲出,却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始终无法讲出。
他该如何与她言,和她诉……
他们二人,曾经历了那般多的磨难险阻,在遵古守旧的传统道德枷锁中挣扎了那般久,终选择放下心中芥蒂、隔阂嫌隙,原本以为,可以携手一生,相伴一生的。
他本该以为可以的……
“咚——咚!咚!咚!”一慢三快,窗外打更声再次响起,哐哐啷啷,阵阵入人心,时光如流水,匆匆而逝,回首已是重夜四更天。郑朔借着桌前烛火,闻声款款而起,行至衣箧前,寻来蓬氅外袍,欲将其轻轻覆在窗前人的肩膀之上,温声道:“夜深风凉,莫要……”。不料尚未触及那人,便见她微微抬步向前,避开了他的触碰。
清冷的月色之下,窗前人面若寒霜,微微合上眼眸,以沉默疏远的距离做出回应,纵然此时夜深寒重又怎样,如何比得过,此刻,她心中的悲凉。甚者,她甚是希望今夜晚风,能吹散心中所有愁绪,拂去所有意难平。
察觉到眼前之人,似是在刻意疏离,郑朔眼眸微暗,手中高举的外袍随之缓缓放下,伫立于原地,不动声色,凝望她的背影。此时此际,横贯在他们二人之间,除却窗前悠悠月色,唯剩余脚下寂寂半步,虽只半步之差,却是犹如隔了一条时光长河,生生将两人分开,看似近在咫尺,可咫尺即天涯。
窗外月明如昼,窗内灯火阑珊,直棂窗透出隐隐约约的淡淡灯光,和夜空上的点点繁星,相互映衬,天地一色,交错难辨,真假难辨。此刻的莹莹烛光,皎皎月华,相映成趣,凭窗远望,星河万里,缱绻于空,情意未央。
四更天的春江夜色景,甚是静美,晚风微凉,扑面而来,不知何时起,洛川上飘来阵阵薄雾,月光逐渐朦胧起来,清辉暗淡,撒落一地冷清,使人不禁泛起丝丝凄凉意。郑朔紧握手中蓬氅,已然顾不得王千芮的疏远,迈步向前,将外袍紧紧披至她的身上。
王千芮正闭目凝思中,忽感肩膀一沉,料想应是那人为她披衣,此时她思绪翩跹,清愁难宁,自是不愿在此事之上多想,便索性由着他。良久,方深吸一口气,似是下了某种重大的决心,漠然道:“待天晓,我便回府。”既然他不愿言深,不肯告知真相,那她便归府,做他与郑王两族之间沟通的桥梁。他已然选择,孤身一人,在外奔波筹谋,她自是不愿,在此隐居避世,不理世事。他们二人本是夫妻,于她而言,总该是要一起共迎风雨,相互扶持的。
眼前之人,归府之语,言之凿凿,郑朔神情瞬时凝重,眉头深锁,努力压抑着内心的彷徨不安,假意镇静,继续帮她拢紧外袍,确保寒风不能渗浸内里之后,俯首低眉,微微靠近那人,凝视着她紧闭的眉眼,沉声制止道:“不可”,说罢,拿起外袍上的绦带系起结来,许是意乱心慌,却是系了死结,亦不自知,又或许是,故意为之。
死结难解,故人难离。
他不想和她分离。
还剩一月,他想在最后的时光里,好好陪着她。
许是二人靠得太近,王千芮感受到郑朔说话时的气息,轻轻吹拂至她的脸庞,遂微微睁开眼睛,入目皆是那人,鼻梁半分相抵,善息之间可闻,此时正半俯着身子,目光灼灼,深望着自己。暧昧的氛围夹带着初春的薄雾,瞬时弥漫在空气之中,如同一股涌动的暗流,悄无声息地侵入彼此的心间,两颗孤寂的心灵,目光灼灼望向彼此眼中各自的影子,似是欲要将对方内心深处,隐藏的秘密,看得透彻,想得明白。
“你可有事瞒着我?”王千芮余光看到郑朔紧握绦带的双手微微颤抖,应是用力过大,骨节之处变得突起、泛红起来,而他的脸色更是变得苍白如纸、暗淡无光。究竟是何难言之隐,不可之语,竟使得他这般沉稳内敛之人,面对她的试问探寻,显得如此如鲠在喉,难以启齿。
郑朔微微拧眉,屏住呼吸,全身紧绷着,久久不语。此时他的内心深处,正进行着激烈无比的挣扎徘徊,眼底不知何时泛起了淡淡湿意,一双寒潭般的眼眸显得深沉无比,目光流转间,更是流露出迷离惝恍的复杂之色,既有毫不掩饰的绵绵情意,又有通透世事之后的感伤哀叹,还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悔之色,各种情愫交织于一起,却又在瞬息之间消失不见。
他还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如何说起。
王千芮看着眼前之人,这般压抑痛苦的模样,顿觉密密麻麻的痛感,瞬时涌上心头,难受不已,唯有用力紧握他的衣袖,压下心中起伏,苦涩追问道:“可是和离之事?”他应是想借太平公主之势,成为荧阳郑氏的家主,从而与太原王氏分崩决离,两大士族不和,不同为谋,朝堂相争,渔翁得利,便再也不足以为惧了。这是武皇想看到的,亦是太平公主愿意看到的,更是保全两族的绝佳之计。
他选择了他该选择的,保全了他该保全的,誓守了梅林深处许下的诺言,顾全了大局,护两族之安然,不负天下任何人,唯独舍弃了她。
可她又能怨他什么呢,两族安然,不正是她想要的吗?为何还是会觉得心痛难安,如同那破碎的琴弦,每一次颤动都释放出悲凉的琴音,那种痛入骨髓的哀伤,像暗夜中的狂风,尖啸着刺破寂静的黑暗,无穷无尽。
她还是该怨他的,怨他谋事从不与她相商。
或许她有那两全之法呢?
郑朔恍惚之中,再次听到清寒冷淡的追问声,夹带着阵阵江风凉意,听起来犹如千年寒冰,冷酷且刺骨,似是言语之人的一切热情,早已被冰封。更是犹如一记重拳,狠狠的压在他的心尖之上。她该是早已猜出,他的隐而不语了吧。况他昨日黄昏时分,曾与她大致讲过,往后如何筹謀布局。可纵然言多,却是偏偏掩去和离之事,他以为,他原本以为,他能瞒住她的,直至最后一刻。可他忘了,她本就是那名满天下,百年难遇的太原才女,又怎会不通晓清楚其中深意。
他算尽天下人,看透世间事,自以为颖悟超群、深谙唐史,便可操纵一切、只手遮天,却是忘了初心难寻、知己难得。纵然改变了历史,保全了两族之人,可终局却是与心爱之人,决裂和离,分隔两地,不能相守一生。
那他所谋之事,所行之道,归根究底,又有何意趣?有何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