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破晓,古决明跟李平澜就牵着从卞夏那里借来的驴车,拉着一车药材与干粮到达事先通知的地方集合。
此时天光微弱,还照不清前路,古决明和李平澜一人牵着毛驴一人提着灯笼,步伐微快地走向前方整装待发的人们。
“兄长。”古决明看向坐在马背正查看军容的古昭,轻声唤道。
古昭闻声,眉头微微蹙起但很快又舒展开来。“来了,后面有马车,去坐吧。”
“不用,我跟李大夫挤挤就行,在路上也正好商量入村后的分工。”古决明说着,后退几步,让古昭能看清距他二十步之遥的李平澜。
古昭翻身下马,厚重的盔甲因他动作而发出声响。
古决明对李平澜招了招手,后者心知其意,整顿衣裳大步走向古昭。
“在下李平澜,见过古将军。”
古昭伸手扶住他的手臂,将李平澜扶了起来。“你就是定州上轮出的乡贡?”
李平澜面色不改,沉着应“是”。
古昭神色有些复杂地拍拍他的肩膀,好一会儿他才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
李平澜微微露出笑容,“多谢古将军,但李某已志不在此了。”
古昭道:“不要灰心,像你这般文采见地夺个魁首只是时间问题。”
二人谈话间,随行人员全已做好准备,就等古昭一声令下便可出发。
古昭心知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他翻身上马,嘱咐古决明几句话后便一夹马肚,行至队伍前沿。
古决明和李平澜随即转身,驾着驴车跟随队伍出了城门。
黄叶村距定州城不远,加上古昭所带的人本就是习惯长途跋涉的士兵,一行人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抵达黄叶村村口。
黄叶村三面环山,仅有的出路与另一条官道相连,换句话说,从山上滑落的碎石不仅将进村的路堵住,更将官道岔路封死。
古昭在乱石前拽马而停,目光顺着褐色的山坡向上望去,原本挺拔的山峰仿佛被无情地削去了一角,露出了参差不齐的断面。
好一阵,古昭不知想到什么,漆黑的双眸闪过几分带着怒意的嘲弄,扯过缰绳回归队伍。
与此同时,古决明与李平澜翻身下车,一人将堆放在车上的药材放进竹篓中,一人前去和古昭沟通。
“兄长。”古决明走到古昭身边,轻声唤。
古昭下马,手拽缰绳和古决明并肩而站。
“我和李大夫想率先进村看看情况,请兄长应允。”
古昭蹙眉,望向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反对道:“那怎么行?里面还不知是什么情况,你和李平澜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万一遇见什么事,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古决明张口欲说,余光却瞥见卞夏正朝这边走来。
“古将军。”卞夏停步作揖。
古昭阴沉着脸瞧了卞夏一眼,语调淡淡道:“卞厂公何事啊?”
卞夏微微弓腰,态度很是恭敬,“古将军,能否先让西厂的人进村查看?毕竟有些事儿,外朝不好插手。”
古昭清楚卞夏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本就不想管敕令之外的事,听他这般说便就坡下驴地点点头,道:“西厂的事本官管不着,卞厂公自己看着办吧。”
卞夏闻言又向古昭作揖,“多谢。”语罢,他转身欲走。
“兄长让我跟卞厂公一块进村吧。”
卞夏因古决明的话语而顿下脚步,本伛偻着的腰不自觉挺直了些。
古昭眉头微蹙,想要回绝古决明的提议。但他还没来得及启唇,便被一道清朗的人声打断思绪。
“古将军,放古大夫进村吧。”李平澜身背竹篓,迈着不急不缓的脚步来到古昭身边,抬手向他作揖,“您若强行让她留下,古大夫会于心难安的。”
古昭抬眼看向李平澜,没有说话。
“古将军,她不止是您的妹妹,她更是一位医者。”李平澜知道古昭因何犹豫,也理解他为何犹豫,平心而论,在与古决明相识之前,李平澜没办法相信一位女医能有这般的胆识和见地。
“兄长,”古决明抬头望向古昭,“我能保护好自己,你不用担心。”
古昭叹了口气,他将视线投向山面缺口处,“让几个人跟你一块去吧。”
古决明颔首,随即扭头对李平澜说:“我去取干粮。”
“古大夫干粮一事交给咱家吧。”背对众人的卞夏忽然转过身,抬眼与古决明对视。
“好,”古决明应他,“多谢。”
古昭虽然松口但依旧顾虑着自家妹妹的安全,他将古决明的安全交给自己在军中几位心腹,又把自己用得最趁手的一把匕首送给了古决明。
巨石中通道狭窄,卞夏率先进村,而古决明紧随其后。
待目送李平澜消失在巨石之后,古昭握紧了腰间佩刀,大吼一声:“干活!”
穿过巨石,抬眼望去所目之处断壁残垣、萧条不堪。
从山崖滚落的黄土将靠近山坡处的房子完全掩埋,本养猪的猪圈此时散发着尸体腐烂时的恶臭,稍稍移眸便能见到惨死路上一只已然腐烂的黄狗的尸体。
“小心些。”即使四位身体健硕的士兵牢牢将他们三人护住,卞夏也无法完全放心。
一行人又走了一段路,除去道路两旁的断壁残垣以及横死路上的牲畜便再没有别的发现。
古决明隐隐觉得不对劲。“虽说这里三面环山,滑坡以后很难逃出,但为什么没人肯来村口试一试呢?”
李平澜也道:“目前看来山体塌方对村子内部的影响也不算太严重,若是大家众志成城也不该被那些石块困……”
话音未落,古决明思绪纷飞,没注意脚下,被一块碎石绊住,失去平衡。
千钧一发,卞夏顾不上避嫌,一把将她护住,把她拉入怀中,声音急切道:“没扭到吧?”
“没事。”古决明说。
李平澜见她被卞夏拥在怀里,心中满是诧异,他上前一步,试图拉开古决明与卞夏的距离。
古决明察觉出李平澜眸中情绪,不动声色地离开卞夏的怀抱,她抬手拢起滑落眼前的碎发,语调平常道:“李大夫你要注意脚下。”
李平澜颔首,随着古决明的脚步又迈步向前。
古决明一行人走过被石块拦腰砸断的老槐树,抬眼望去便瞧见不远处有一座戏台。
因和山脚有些距离,那座戏台并没有受到多少冲击,完好屹立在狼藉满地的村庄里。
“师父!”古决明耳聪,远远就听见阎客的说话声。
在戏台上跪地帮人包扎伤口的阎客闻言抬头,朝古决明望去,见她身边还有身穿盔甲的士兵保护本稍稍悬着的心顷刻落地。
古决明加快脚步,率先登上戏台,来到阎客身边。
“师父,情况不是很好吗?”她接过阎客递来的布条,一边说话一边拿起脚边的酒壶,蹲身为人处理伤口。
“你过来的时候没遇见事吧?”阎客移步,去到另一位脸色苍白的病患身边替她解开缠在小腿上的布条,皱着眉观察起伤口愈合的情况。
“没有,”古决明感觉身边有人驻足,抬眼看,便见李平澜正蹲身替病人把脉,“一切平安。”
阎客点点头,轻飘飘地说:“你没缺胳膊少腿就行。”
“师父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有什么发现吗?”古决明走到阎客身边,轻声问。
阎客侧脸,没有正面望她,“何出此言?”
古决明瞧了瞧四周,确定无人能听清她与阎客的谈话才开口道:“我觉得这里的塌方是人祸。而且在塌方后有人故意守在村口不让人逃命。”
阎客只应了一声,又跟手上的布条较起劲,仿佛古决明所言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你带了多少药材过来?”
“不多,四分之一。”古决明见自家师父没有深究之意,便把话题轻飘飘揭过,“师父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先把发热的降下来,接着解决吃饭问题。”
“撕拉”一声,阎客手上的布条终于被他撕开。
“你兄长还在城里么?”阎客为病人包扎好伤口,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活动着脖颈。
古决明道:“他在村口。”
阎客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将目光落在戏台之外,一抹深绿色的背影闯入他视线里。“哟,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些是西厂的人?”
古决明顺着阎客目光向前望去,便看见卞夏面色沉凝地在跟西厂众人分派任务。
好一阵,卞夏不自觉地抬起眸子,意外与古决明的视线相撞。
阎客将古决明面上一闪而过的羞涩尽收眼底,他翘起嘴角,侧头对古决明说:“等晚上没什么事,你带他到你师父这来。”
“你要干嘛?”古决明下意识发问。
“你这小兔崽子,”阎客被她护犊子的模样逗得发笑,若不是方才刚碰了伤口,手上不干净,他绝对会狠狠弹古决明几个脑崩儿,“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护上了。”
自来到黄叶村古决明就没歇息过。
日头西沉,天光变得昏暗,古决明这才停下手里的活,想向西厂那边的人讨盏灯笼。
“呀!”
古决明刚抬起头,就与站在戏台下,提着盏烛火摇曳的卞夏视线相撞。
“你怎么不叫我的。”古决明将沾满血迹的手往身后藏了一藏,有些娇嗔地说。
卞夏把灯笼向古决明身前靠了一靠,轻声问她,“饿了吗?”
“饿了。”古决明如实答道。
她扭身查看已经安顿好的病患,她本想等阎客从村口回来自己再跟卞夏一块吃些东西填饱肚子,但不远处的李平澜听见她和卞夏谈话,启唇对古决明道:“你先去吃饭吧,这里有我,放心。”
古决明微微颔首,也不推辞,快步走下戏台,去到卞夏身边。“你忙完啦?”
“嗯,忙完了。”
“那你等我片刻,我洗个手。”古决明说完,像一只蝴蝶般消失在卞夏视线里。
待完全看不到古决明后,卞夏移眸,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投向戏台上写着“出将”“入相”连通着台阶的两扇门处。
谁能想到唱戏之地有一天还能变成行医者治病救人的大本营。
卞夏似嘲笑般地勾起嘴角,眸中情绪有些晦暗。
“回来了,咱俩吃饭去吧。”
“好。”
卞夏随着古决明的脚步而迈开步子,与此同时,他微微侧头瞧了在戏台上看顾病患的李平澜一眼,“要给李大夫带吃的回来吗?”
“自然,李大夫也忙了一天了。”古决明歪头看向他,一双鹿眼倒映着天上的星光。
卞夏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着痕迹地避开古决明的目光。“我脸上有东西?”
古决明摇摇头,语调温和道:“不啊,只是觉得见到你很高兴。”
卞夏背脊微僵,脸上神色也变得不自然,幸而此时天光昏暗,看不真切什么。
“见到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见到世人皆唾弃鄙夷的西厂厂公有什么可高兴的。
古决明浅浅一笑,目光落在了跳动的烛火上。“卞夏你知道我小时候最觉得高兴的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卞夏轻声问。
“是跟着师父忙完,抬头发现落日熔金,不远处的人家升起袅袅炊烟的时候。”古决明说,“我背井离乡、不在父母膝下,但寄身于不熟悉的青山绿水间,穿梭在陌生的街道上,和一个个陌生人擦肩而过,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
卞夏始终都清楚古决明不属于皇宫更不属于任何一个囚笼,但他看向她的侧颜,看着她恬静的面容,卞夏还是忍不住生出妄念。
哪怕古决明是那留不住的白云,卞夏也不想让她淡出自己的人生里。
道路长长,天色昏暗,四周只有朔风吹过残叶的声响。
天地之间,此时此刻仿佛只剩下古决明和卞夏这唯二的幸存者。
“但是啊,”古决明忽然伸出手,牵住卞夏的衣袖,见他不避,便得寸进尺牵住了他的手,“方才见着你,我也觉得很高兴,甚至算得上幸福。”
握住卞夏的手时,她很明显感觉到身边那人身子微怔片刻,随即试图把手从自己掌心里抽出。
古决明料到卞夏会是这个反应,她不以为意,伸手重新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