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决明领完馒头回来石块边只剩阎客一人,而卞夏不知去往何处。
“馒头给李平澜带了没?”阎客见古决明回来,慢吞吞从石块上起身,弯腰拿起放在一旁的灯笼,缓缓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块回村。
“你徒儿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么?”古决明将手上包着油纸的馒头装进怀里,轻轻笑道。
夜风袭来,吹得烛苗摇曳,不稳定的光线让古决明有些心慌,仿若自己脚下踏着的道路会在瞬间塌陷。
阎客知道她一贯不爱走夜路,便闲话般地启唇道:“他的病症你都清楚?”
卞夏身上的沉疴古决明自然是清楚的。
见古决明颔首,阎客轻叹口气,感叹道:“他脾脏没一处康健的,脉搏也很微弱……真不知道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受过多少磋磨。”
“不光脾脏上都是问题,他身上的伤疤也不少。”古决明语气微闷,情绪低落下来。
“他身体脾脏的病倒不棘手,你师父我可是能让白骨生肉的阎王愁,这点沉疴你师父还是有法子的。”阎客说着,将灯笼递给古决明,“但看得见的病好医,医看不见的心病就难了。他思虑太重,损伤心脉,若不是凭一口气撑着,他怕是连行走都困难了。”
古决明怔然,“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阎客敛眉,语气一改平日里的散漫,认真地说:“他受了那遭罪,连带着半身气血都没了,而且常年的奔波劳累和殚精竭虑快把他那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底子耗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他心里念着什么,他怕熬不住后年开春。”
古决明闻言眼眶酸涩,差点流出泪来。
怪她,卞夏到定州这么些日她都没有过问他的身体情况,更没有拦住古昭踢向他的那一脚。
阎客心中泛起不可名状的情绪,说是惆怅,自己半生行医见多了连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的病患;说是惋惜,卞夏有什么值得自己惋惜;说是无奈,自己早就习惯面对生死时的无可奈何之感不是吗?
阎客伸手,搭上古决明的肩头,轻轻用手指捏了捏她。“放心吧,只要他想活,阎王带不走他。”
随着入村道路通畅,古昭便领着士兵在村庄内扎营,平日所需的干粮、药材也因道路疏通而不再匮乏。
古决明不知霍琮给古昭的命令是什么,只是每每从戏台向远处望去,都无一例外会看见脚步匆匆的士兵亦或者是面带愁色的西厂厂卫。
尽管如此她也不想主动打听与病患无关之事。
她明白有很多事情是纵使知晓也奈何不得的,她不想被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消耗心神,即使有些懦弱,即使有些掩耳盗铃,她选择闭目塞听,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本分。
一次次朝阳升起,一回回夕阳落下,黄叶村中的病患在阎客、古决明还有李平澜的照料下恢复健康。
朔风刮耳,吹乱阎客那头白发,也将他的衣摆吹得翩飞。
古昭从粥棚给阎客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随即用身子挡住了风口。
阎客伸手接过,没有跟古昭言谢,垂下眸小心地尝了一口温度偏烫的白粥。
“伯父,我妹子呢?”古昭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拿出一张馕饼,用手一分为二后,将多的那半递给阎客。
“她啊,可能去找姓卞的去了。”馕饼味道不错,阎客咬下一块对着古昭微微挑眉。
“她怎么就看上那样一个……伯父您就不拦着她点?”
“拦着做甚?她又不是宁馨儿,分得出好歹。”
古昭压着气性道:“这不是分得出好歹的问题,卞夏算什么东西,他连给决明提鞋都不配。”
“但决明觉得他好,你能说什么?”阎客又咬掉一块馕饼,淡淡说,“倘若她没有进宫,那家伙有机会跟决明相处?”
“可决明出身高门,总不能跟那人相伴。若被人知道,闲言闲语该把她淹死,也会拖累家里的。”
阎客瞧了他一眼,“你妹妹是什么性子你应该知晓,她既不在乎姓卞的是何身份又怎么会在乎她自己的出身?至于你说的拖累……古决明是那种做事不计后果的人吗?”
“她不是……但……”
阎客不想跟他聊这些,硬生生转换话题,道:“听说,你们在矿洞里发现了好几具尸体?”
“从尸体的腐烂情况上来看,这些人已经死了一个月以上。”古决明将死者的五官用白布盖上,退后几步,微微弯下腰,心道抱歉,扰你清净了。
没等古决明转身,西厂的人就动作利落地将担架抬走,没过一会儿用来洗手的烈酒便被卞夏端到古决明面前。
“你的意思是说古将军还没到定州时那些人就因为矿洞塌陷而被闷死洞中了?”卞夏随着古决明的动作或急或慢地倾斜酒壶,看着她一点点将手上血迹洗净。
“大概如此。我对人死后的事不算了解,倘若需要准确时间,还是请仵作来验更加稳妥。”古决明语罢转身向临时搭建的木棚走去,在熊熊燃烧的篝火前蹲下身,暖了暖生冷如铁的手。
卞夏跟着她走回木棚,轻声唤人端上热水,示意古决明伸手放入水中泡泡。
“不用,我相信你,况且这些人死的时间跟东厂那日的动静对得上,事情到底如何我已猜得八九不离十。”
古决明用盆中热水浇着手背,听见卞夏说这话,她并无什么诧异的反应。
两人在木棚里无言坐了一会儿,待盆中热水变凉,古决明接过卞夏递来的帕子,擦干了手。
“你似乎……有些难过。”尽管古决明竭力隐藏情绪,但卞夏还是有所察觉。
古决明深深吐出口浊气,随之而出的白雾在她眼前渐渐消散。“嗯,我有些难过。”她闷闷地说。
卞夏望向她的双眸中满是担忧和心疼。
他不知古决明因何难过,但习惯性地把过错归咎于自己。“是我考虑不周……”
“不是因为你,你没做错什么。”古决明说。
她语罢,又沉默下去。
卞夏呆愣地、手足无措地看着古决明眸光中泛起的泪花,好一阵,他才学着小时候赵丑安慰跌倒的自己般迟疑、小心地将古决明揽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熟悉的皂角香将古决明包围,稍稍安抚下她的情绪。
卞夏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一遍遍以指为梳,顺着她的乌发。
几息后,古决明缓和情绪,抬臂拥紧了卞夏。
卞夏本想推拒,但还没动作就听古决明贴在他耳畔道:“我终于明白当年为什么会有人刺杀殿下,又是谁躲在幕后借他人之手结束阿娴的性命了。”
卞夏何其通透,话音刚落,他刹那便明白了里面的因果。
“他们怕黄叶村的事被我们撞破,以至于连凌迟处死都不怕也要雇杀手刺杀当朝皇嗣。怪不得就算二殿下非长非贤司礼监那边也拼了命想让他回京。”古决明话说至此竟轻轻发出一声嘲弄般的笑声,“人命在他们眼里算什么,为了避免偷开私矿的事被人发现居然还对一村无辜之人下手。”
“决明……”卞夏轻唤她姓名,企图减轻些许她心头的伤痛。
古决明用手臂圈紧卞夏,似乎他是她此刻唯一能够得着的浮木。
“他们没有把殿下和阿娴当人,更没把黄叶村的村民当人,更没把死在矿洞里的人当人……”古决明在卞夏耳边喃喃,“他们自己更不算是人了。”
卞夏安静地听着古决明的喃喃,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以此告诉她自己在听,能让她暂放一切,肆意地发泄任何情绪。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被乌云笼罩,不给人反应的机会就下起雨来,颗颗雨珠落在棚顶发出闷响。
古决明将头埋在卞夏肩上,默默掉着眼泪。
半晌后,她才彻底稳住情绪,离开卞夏的怀抱。
木棚之外雨丝如幕,所有景象都因大雨模糊。
“要回去吗?”卞夏肩头一片湿润,衣面上皆是古决明的泪。
古决明摇摇头,哑着声说:“雨太大了,我在这等等吧。”
卞夏点头。
随即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这些日咱俩都忙,算起来我很久没有跟你聊聊闲话了。”好久,古决明才将视线从那跳动的篝火处移开,神色彻底恢复平静。
“等这里忙完,今年冬围也结束了。”卞夏想替她捋顺额前乱发,但犹豫片刻,没有付出行动。
古决明弯腰,在地上捡了根足够长的木棍,伸手翻了翻炭火。“能赶上新年就行。听小淇说……除夕二殿下会从封地回来?”
卞夏道:“陛下缠绵病榻这么久二殿下理应回来侍疾。”
古决明道:“是么……大殿下除夕当日去皇陵祭祖,陛下身子又不好,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时候回。”
卞夏听得出她未尽之意,“他们有这一手是在殿下预料之内的。”
古决明回头看他,“所以小睿这次没有跟着你来。”
“是。”卞夏没有回避古决明的视线。
古决明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腰肢随之也软了下去。
卞夏怕古决明不小心会跌进火里,忙地伸手将她扶回自己身边。“雨小了,这有伞,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