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则亏。
黄昏时一团通红的火球落入西山,古决明穿上正午脱下的外套,与同僚一一告别后便走出太医院,准备回长春宫,陪皇后和霍满愿用晚膳。
“古司药!”
古决明听见有人唤她。她寻声回眸,窦善仁便走到了自己身边。
“窦师傅。”古决明向他微欠了欠身,目光柔和地说,“您特意出来,是有什么事吗?”
窦善仁撞上她清澈如水的双眸,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明日你去医馆时,能否托我问问店里有什么好人参吗?我……这是私事,我本不该劳烦古司药,只是,我家中女儿急需人参,所以……”
“窦师傅说的是什么话,”古决明宽慰地对他一笑,“医者父母心,我明日就去问。”
窦善仁拱手致谢,“多谢古司药。”
古决明也回礼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说罢,古决明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到长春宫时,天色已有些暗淡。
古决明走回自己那方小院,脱下官服又换上身轻便的便装,这才不急不缓地去到正殿跟皇后请安。
霍满愿见她推门而入,笑盈盈地跑到古决明身边,揽过她胳膊,将她引近餐桌旁。
“还未到饭点,古姐姐可给我讲讲趣闻吗?”霍满愿与古决明并排坐下,声音清朗地说。
皇后摘掉一头珠翠,自里间掀帘而出。她温声对霍满愿道:“你姐姐当了一天的值了,经不得你闹了。”
古决明拉住霍满愿的手,启唇道:“公主见谅,我今日实在劳累,故事我改日跟你讲好吗?”
霍满愿笑盈盈地点点头,片刻她忽地想起什么,眼底浮现出担忧的神色。“古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古决明疼惜地伸手替她整理好鬓发,移眸看向方才落座于自己对面的皇后,“明日我出宫,姑姑可要我带什么回来?”
皇后思考几息,正欲启唇却听有人来报,说,西厂厂公卞夏此时在长春宫门外,等候皇后传召。
古决明与皇后对视一瞬,心知卞夏此时来长春宫必是有要事。
皇后一面让人把卞夏请进殿里一面叫孙璐将霍满愿带回她的房间。
古决明本想退下,但被皇后摆手拦住。
古决明依皇后意思走到她身侧站定没多久,宫人便带着卞夏推门而入。
卞夏守着规矩,只垂眸看了一眼皇后的衣角便俯身跪地,道:“奴参见皇后娘娘。”
古决明下意识迈出步子想扶他起身。但她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动作,站在原地等皇后开口。
“厂公请起。”皇后向古决明投去眼神,示意她上前将卞夏扶起,“不知厂公来我长春宫有何事?”
卞夏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移眸看向古决明,见她面色正常,不像生病之后这才重新垂下眸子,说:“陛下方才用膳觉着一道小菜味道不错,就差使奴给娘娘送来。”
话音刚落,候在门外的林睿捧碟而入,动作利落又恭敬地将青花瓷碟放在桌上。
皇后瞧了一眼那碟小菜,随即收回视线,声音温和地问道:“陛下可还说了些什么?”
卞夏道:“陛下说明日晚膳他会跟娘娘一同用膳,顺便谈谈大殿下的婚事。”
皇后神色微凝,随即恢复那副平静如水的样子。“好,本宫知道了。”
古决明见皇后有送客之意,便启唇道:“娘娘,我送送卞厂公吧。”
皇后心知她自有考量,便颔首目送古决明转身离开。
卞夏和古决明一前一后出了正殿,还带着寒意的夜风顷刻袭进古决明的衣襟里。
她拢了拢杜松子刚刚替她披上的披风,轻道了句谢谢。
杜松子只是笑,并未推回古决明的这句谢谢。
二人走下台阶,如霜的月光将园中的奇石珍木照得一清二楚。
卞夏知道古决明有话要问自己,否则她也不会在皇后面前主动提起亲自送他出长春宫一事。
正殿离长春宫门的距离不算太远,可两人心照不宣都放慢了脚程,试图将这条不算远的路无限延长。
月华洒身,把古决明的眉眼衬托得格外柔和。她轻轻回眸,一双鹿眼中只倒映着卞夏的容貌。“灾民都安顿好了?”
卞夏未曾想这段时间世情纷扰,古决明却只关心此事,他不禁微怔片刻,回过神来,他才说道:“都按皇后娘娘的意思安顿于城外了。”
古决明点点头,似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那就好……我能做的不多,明日出宫我去看看师父,看他有什么法子能改善在灾民间蔓延的疫病吧。”
卞夏有点想笑,想笑她的善良。“你一声不吭地做这些,那些人是不会知道你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事的。”
古决明闻言如同早有预料地低头笑了笑,一脸轻松道:“存为善之心,不必邀为善之名。”
卞夏闻言微怔。
古决明没注意到此时卞夏怔然,只自顾自地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卞夏回过神来,便抬眼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就算古决明移眸与他对视,他也不曾将目光挪动半寸。
古决明在卞夏双眸里看清了自己,那个从不肯向世人的规训服输的自己。
微风渐起,吹响了树枝上新发的绿叶。
“古决明。”
她听见卞夏在叫她名字。
“如果我能早些遇见你,那该多好。”
古决明心头荡起圈圈涟漪。
几息后,古决明扬起笑容,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卞夏说:“现在,也恰逢其时。”
通往西厂的宫道因人迹罕至的缘故两旁皆是形状各异的枯树,路边也没有可以掌灯的灯柱。
每当入夜,若有人行走于此,听着呼啸而过的风声都不免心生畏惧,觉得这里阴气太重,盘有厉鬼。
卞夏从古决明那处离开后,与林睿马不停蹄赶到西厂,欲趁深夜无人着手处理皇帝交给他的任务。
他二人跨步走进西厂,抬头望去一位不速之客的身影顿时映入眼帘。
“哟,回来了。”
卞夏在见到景掌印的瞬间就抿下眼底残存的笑意,目光冰冷却又叫人挑不出错地启唇道:“老祖宗这大冷天的,您怎么来了?”
“怎么?这西厂咱家来不得吗?”景掌印挑眉,似笑非笑地将视线落在卞夏系在腰间的紫砂瓶上。
林睿瞧卞夏脸色有些不耐烦便忙地上前,接过话头道:“老祖宗说笑了,厂公是担心您的身体。您如果受了寒有什么好歹,心疼的也都是我们这些儿孙。”
景掌印淡淡瞥了林睿一眼,又将视线投向那紫砂瓶。“刚去长春宫了?”他问。
卞夏垂眸掩下眼底神色,平静地回答道:“是。陛下让奴给皇后娘娘送一碟小菜。”
“皇后娘娘在这宫中本就是为数不多的心善之人,但咱家没想到古司药竟比娘娘还要心善。”景掌印慢慢悠悠地坐回右侧的木椅上,“前些日古司药来御前替贵妃娘娘把脉,见咱家脸色不好,出房时特意问了症状,还给了几颗补血益气的药丸。”
林睿与古决明相交不如卞夏那般密切,心中对古决明此举有大大的不解。
他唯恐卞夏多想,悄悄侧头观察着卞夏的神色。
“古司药医者仁心,她若碰见任何人身体不适她都会如此的。”卞夏启唇,四平八稳地说道。
景掌印没能听出他额外的情绪。
三人沉默几息,卞夏忍不住开口问道:“老祖宗不回御前当值吗?”
景掌印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又抿下一口还冒着热气的茶水。
翌日,天光大亮。
东市街道人头攒动,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最里边的那间医馆里却是冷冷清清,只有一个站在柜台前算着上月账本的掌柜和一个伏桌练字的女娃。
古决明走下停在街口的马车,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待古决明穿过长街到达医馆,她还没叩门,伏桌练字的阎妙宁便发现她的身影,旋即像只蝴蝶般向她飞奔而来。
“小师姑!”阎妙宁扑进古决明怀里,昂头将她望着,一双眼睛笑得极似月牙。
古决明弯下腰把阎妙宁抱起来,脚步轻缓地朝医馆内走去。
“你爷爷呢? ”古决明点点她的额头,温声问道。
阎妙宁环住古决明的脖颈,不愿意坐回自己先前的位置上。“爷爷去采药了。”
阎妙宁话音刚落,掌柜便端着一杯水走到古决明身边,接过话道:“东家清早就去山里了。”
“那我就在这等等我师父吧。”古决明接过茶水,向掌柜轻道句谢,随后转头望向平铺在桌上的纸张,“你在写笠翁对韵啊。”她对阎妙宁说。
“是呀!”阎妙宁望向古决明的目光里满是骄傲,“小师姑你都不知道我现在认识的字可多啦!”
古决明赞许地笑了出声,把阎妙宁从自己怀里挪了出去,站起身,拍拍她的头道:“好好写,认识了字,读过了书你才能活成你自己。”
“小师姑你去哪?”阎妙宁看着古决明越走越远的背影,出声问道。
古决明回眸,微微扬起笑容,声音清朗地回答道:“我去楼上找药材。”
古决明语罢,便扶着扶手脚步轻快地上了楼。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阎妙宁这才收回视线,移眸看向回到柜台,继续算账的掌柜。“王爷爷,您一会儿可以带我去买糖葫芦吗?买三个,小师姑也喜欢吃!”
掌柜嘿嘿笑了几声,目光却依旧落在账本上。“行嘞,等宁馨儿写完王爷爷带你去买糖葫芦。”
随着日光到达正中,喧闹的人声也逐渐消散。
古决明选完药材,离开了库房,站在三楼阳台上,凭栏远眺。
和煦的春阳毫不吝啬地照在古决明身上,如同一团温暖的棉花将她包围。
也许是春草春树都发了新芽,拂面的风里隐隐约约携着草木的芬芳,格外沁人心脾。
“小师姑。”阎妙宁不知何时也登上三楼,她一手提着小马扎一手握着两串糖葫芦。
古决明回身从她手里接过小马扎,“字写完了吗?”
阎妙宁点点头,学着她那样将小马扎放在屋檐下,和古决明对面而坐。
“怎么了?”古决明瞧得出面前的女娃有话想说,便收回自己散落天外的思绪,温声开口道。
阎妙宁移了移马扎,凑近古决明身边,“小师姑,你跟爷爷是不是想去照顾城外那些人啊?”
“为什么这么问?”古决明捏捏她的小脸,语带宠溺地说。
“因为你们都是好大夫。”阎妙宁不加修饰只凭心而说。
古决明听见这话,眼底顷刻间荡起圈圈涟漪,脑海中也不由地浮现出两道模糊而又清晰的人影。
“是呀,”她勾起嘴角轻轻笑了笑,“你爷爷和你爹你娘都是好大夫。”
阎妙宁不懂她此话含着的情绪,见古决明笑着,她也嘿嘿笑了起来。
等阎妙宁傻笑罢,她忽地想起拿在手里的两串糖葫芦,忙不送地说:“小师姑,你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