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琴坊生意不错，我在大堂内忙碌着，突然发现角落里坐着一个孤身妇人。

那妇人头戴斗笠，垂下纱帘，看不清面容。可看身材姿态，年纪不算很大。独自一人坐在靠里的案几旁，也不喝茶，也不与人攀谈，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问锦瑟：“那边那位女客，可去招待过吗？”

锦瑟小声答：“一早就去问过她可要喝什么茶、看什么琴了，只摇头，话也不说，也不理人。”

我沉吟一下，去倒了一杯南边来的白茶，另配了一碟桂花蜜酥，亲自端到角落里，放在那妇人的案几之前，笑着说：“这位姐姐，招待不周，您请用些茶水点心吧。”

那妇人一动不动，透过纱帘，隐约可见她的一双眼睛，在纱帘后直盯着我，盯得久了，我心里发毛，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这位姐姐，您可是认识我吗？”

纱帘后的红唇轻启，冷笑了一声，说：“我认识你。”

“哦？那我也认识姐姐吗？恕我眼拙，一时竟想不起来。”

她又盯了我一会儿，没说话，突然却像恼怒了一般，站起身来，意欲离开。我不知自己刚才的问题怎么得罪了她，惶恐地也想跟着站起来。

她伸手到案几上，取走自己的帕子，帕子正在我眼前，我看着那只雪白的手伸过来，突然一个炸雷在脑袋上响起。

那只手的虎口上，赫然一个绿豆大小的黑痣！

我还在发呆，那妇人已将帕子归入袖笼，起身往外走去。我反应过来，只见她已经消失在门口，只余一片衣角。

我慌忙朝门口追去，只见她上了一辆马车，车夫“嘚儿”一声，马车掉了个头，向前驶去。

还好我那天是骑大红马来的，急忙解了马缰，纵身上马，沿着马车驶去的地方追去。

从东市追到西市，又转了几条胡同，马车终于渐渐慢下来。马蹄声渐慢渐止，我下马，牵着大红马隐在阴影处，只见马车停在一处大宅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个婆子，敲响了大宅门，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侍女，和婆子一起扶着方才琴坊里的妇人进了府。

“吱呀”，门关上。万籁俱寂，只余我奔腾的心跳。我一步步走向大宅门，似乎有一个莫测高深的秘密，正随着我的脚步声一步步解开。

我抬头看着大宅门，门口那黑底金字的牌匾分外清楚，高高的，冷冷的，透着专属于贵族的冷漠和高傲。

关内侯府，赵府。

我在夜色里失魂落魄地走，直到大红马在背后一声嘶鸣，才发现自己把它给忘记了。

我走回角落，将它的缰绳从树上解下，突然抱住它的脖颈，说：“大红马，你刚才看到了没有？那就是人生吧？真正的人生。”

大红马柔顺地磨蹭我，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显得特别纯真。但我的纯真在这一刻消减了不少，因为我看到的。

关内侯赵府，项扶苏老师的家。

赵府只有一位小姐，当然就是我今天看到的这位，赵莹，项扶苏的前妻。毫无疑问。

除了那晚在官邸，项扶苏极少对我提起她。在项扶苏的叙述里，她从父命嫁给项扶苏，又遇真爱甩了他。

但她一手执导了这场关于秦菀的流言，我不傻，自然看得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针对的人是我。

她恨我。继而恨我一家。想尽一切办法想除掉我们。

这个念头在我心里一经清晰，所有除了愤怒之外的情绪突然全部落下，我坚决地上了大红骢，双腿一夹，绝尘而去，猎猎的风在我耳边略过——我秦家，从大哥到秦菀再到我，字典里没有一个怕字。

她把项扶苏当成她的玩具，自己不玩了也不许别人玩。她嫌弃项扶苏的隐疾，我不嫌弃不介意，即使这样，她也恨我。这样专横跋扈的脾气，不知道项扶苏从前在那段婚姻中受了多少委屈。

我怒火焚心一般在夜色里疾奔，直到一座灰墙黑瓦的建筑跃入眼帘，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了郡衙门口。从刚才离开赵府，我的脑子里就一直是项扶苏，所以才无意识地走到了这里。

我下了马，仰头看高高的院墙，想着这里面，这会儿，并没有项扶苏。他还在京城，估计入夜了还在苦读，为了能有资格向我提亲而攻考博士官。我想到这里，眼角竟然有些湿润，想了想，打算折返去小秦府找阿哥。

快要走了，我又不知怎地有些不舍，轻轻地拉起那赤铁的门环，在门上轻轻叩了叩，想着若是项扶苏就在门里，可以让他抱着，告诉他，我对他的过往、曾经的种种顾虑和冷淡，又懂了更多，该有多好。

我叩得很轻，应该不会有人听见，可门却意外地应声打开，在门里瞪着我的人，正是做梦也想不到的项扶苏！

“小英！”他看起来比我还要惊讶。我俩就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互相瞪了一会儿，然后，也不知是谁先动作的，或者是我俩同时向对方扑去，我被他一把搂在怀里。

项扶苏在我耳旁低语：“小英，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我的身形比他小了一圈，觉得他的肩膀和胸膛整个包围住我，就像一个温暖的港湾，这一天的惊心动魄都可以消融。我抬起头问：“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该在京城？”

“官家有急事，不得不赶回来处理，今日午时刚到。”

从京城骑马回邯郸，日夜兼程，要足足一天。我抬头看了看项扶苏，哪怕在月光下也看得出他风尘仆仆，眼带血丝，面带于思。我抬手拂了拂他的腮，说：“原来你长这么多胡子的。”

他微笑，将我预备放下的手按在脸上，歪着脑袋贴了贴，那模样当真可爱。

我突然想起来：“你还要回京城吗？”

他说：“不回了。叙职已了，下次再去就是考博士官了。”

我撅起嘴：“你中午就到了，也不去看我？”

他用哄的语气说：“午后老师找我，我先去了他那儿，回来后便一口气忙到现在才停。你打量我刚才预备去儿？就是你家。”

“我家？”

他柔情蜜意地说：“想来这个时辰你也睡了，本来不打算去。可不知不觉又走到这里，就算去你家门口徘徊两圈，也是好的。”

我的不快烟消云散，突然想起来，问：“你方才说的老师，可是关内侯赵侯？”

他答：“是。”

我又问：“你与你老师，关系很好吗？”

他认真地说：“老师待我，恩重如山，如同父亲。”

我苦笑起来，说：“你知不知道，我也刚从赵府回来。”

他吃惊地看向我，眼睛里满是疑问。

主屋里的烛火浮浮沉沉，我把事情说完了，项扶苏的指节捏得发白，一拳头砸在身旁的地上。

“呀！”我把他的手拉起来：“你是不是傻？多疼啊！”

他反握住我，用力冷静下来，说：“午后我去见老师时，他还与我谈笑如常，应当是不知道此事。”

我说：“你的意思是，这事是赵莹自己私下干的？”

他点头，说：“老师此人深明大义，赵莹却生性刁蛮自私。也是因为她自小丧母，老师待她难免溺爱了些。我与她的和离不算愉快，想是她记恨于我，见不得我再结良缘。”

我疑惑：“就是这个原因？会不会……她对你还有情，因爱生恨？”

他坚决地摇头：“我与她的前尘旧事，你若知道了，就绝不会这样想。”说到这里，他抱歉地说：“小英，我不该把你拖进这一切。”

我急切地说：“没关系的，你别想的太严重了。她做这一切的目的无非是想破坏我们秦家姐妹的名声，可你看，秦菀如今开店开得轰轰烈烈，我……我反正也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话里的意思是“反正我都是要嫁给你的。”

他拥住我，说：“为了老师，我再容忍于她。原本就我一个人，我无所谓，大不了这辈子就孤家寡人。可如今我有了你，我不能再纵容她胡闹！”

“你打算如何做？”我问。

“这我心中自有定数。”他说：“眼下第一要紧的事，是向你爹娘说明整件事情的原委。”

“什么？”这我可没想到，随即便意识到，爹娘原本就不待见他，若是知道了这流言风波的始作俑者在于他，恐怕我和他的亲事更是难上加难。想到这里，我不免急了，脱口而出：“不可告诉我爹娘！”

“必须！”项扶苏郑重地对我说：“这是有关你一家人的大事。家风名声何其重要，有人在暗地里背刺，这种事绝不可瞒着你爹娘。你现在先回去，明日一早我就登门，亲自去向他们说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