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板老谋深算,不再搭理安犁靡,而是叫店里的伙计:“来来来,快帮安老板把琴包好。”
我在旁边看得分明,这赵老板分明是打算推卸责任之意,不由得一阵义愤,正预备拔刀相助,身旁的阿哥向前走了一步,朗声说道:“这位赵老板,您这样说话可不对。”
赵老板瞪视阿哥,又从阿哥身上看到我身上,再看到走近我们的秦菀,心下一凛——这仙人身姿、锦衣玉带的三个年轻男女,是什么来路?
我们之中只有秦菀看出了赵老板的心思,正预备来个虚张声势,安犁靡却立刻挡在我们身前,对着赵老板大声说:“这几位是邯郸来的游客,与此事完全无关!”
好个实心眼的安犁靡,秦菀只好闭上嘴,哭笑不得。
阿哥从安犁靡身后走出来,说:“这件事的原委,我们大家都看得分明。是你孙子撞坏了箜篌,损失万不该由安兄承担。”
“噢!”找老板得眼睛瞪得像铜铃,手指兴奋地直点,“你怎么知道他姓安?他又怎么知道你们是邯郸来的?合着你们彼此认识!我看,是合伙来滋事讹钱的吧?”
阿哥被他气得笑了出来,要不是我和秦菀死命拉着,就要上去教训教训这个刁老头儿。旁边的安犁靡却满面困惑,吵架语速快,他的汉语听力不够用。
阿哥冷静下来,对安犁靡说:“安兄不必担忧,大汉律法昭昭,黑的变不成白的,你去县衙告这黑心老板,我们可以当证人。”
没想到阿哥这话说完,不仅是安犁靡露出了欣慰之色,那找老板也面露喜色,一叠连身地喊:“你去告!你去告!看我怕你!”
秦菀看这样子不对,一拉阿哥:“这赵老板巴不得安犁靡去县衙告他,只怕是和县官有什么交情。到了那里,盖棺定论,这事情更加说不清。”
阿哥斟酌了一下,说:“那到郡衙去?咱们到了那儿,倒是吃不了亏,只是……”他和秦菀一起看着我。
我明知他们的意思,脸上一红,说:“公事公办,你们看我干什么?”
阿哥一笑,转头对安犁靡说:“安兄,我大汉律法,子民若有纠纷,应当先向所属县县衙提告、请核,核不准,方可至郡衙。”
赵老板听得频频点头:“算你有些见识!”
阿哥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你乃外邦人氏,不属大汉子民。既然如此,不如直接上郡衙去。”
赵老板的面色一慌,阿哥看在眼里,更加确定了一定要去郡衙。就这样,安犁靡带着一路骂骂咧咧的赵老板来到郡衙,击鼓鸣冤,不一会儿就有人引了他俩进去,而我们因为没用被通传,只能暂时等在郡衙外面。
大约过了两柱香工夫,从里面出来一个衙役,问道:“两方的证人可在?”
我们还未来得及开口,大胖孙的奶奶用胖大的身躯一把将我们挤开,挺身而出抢着说:“在呢,在呢!”
衙役带我们进了郡衙,过了照壁,进入大堂。只见两侧肃静,中间地上跪着安犁靡和赵老板,公案后坐的人戴着高高的法冠,神情肃穆严厉,猛一看有股陌生感,再一看可不就是薛大娘的次子——薛品。
薛品听到我们进来的动静,从案宗上抬头扫了我们一轮,目光阴沉沉的,像是完全没认出我们。
我们都跪下后,薛品做了个手势,师爷说道:“控方乌孙国人氏安犁靡,状告本郡赵记琴行赵佶意图昧其货款,货品乃一巨箜篌,合银三十两,有订货单据为证。诉方本郡赵记琴行主人赵佶,自诉安犁靡所交箜篌乃是残品,业已毁坏,无法银货两讫。控方证人何在?”
阿哥朗声答道:“邯郸人氏秦晏殊、秦菀、秦英,愿为安犁靡作证。”
师爷道:“你且如实说来,不得有藏匿、虚诳、徇私之言,否则律法不饶。”
阿哥清清楚楚地说:“小民与两位妹妹偶然经过赵氏琴行,看见安犁靡在等赵老板到店结清货款。谁知赵老板来后,他的孙儿在店内奔跑时撞坏了箜篌——赵老板来之前,安犁靡曾为我们小心展示过箜篌,当时确是完好无损。”
阿哥话音刚落,对面的奶奶就口沫四溅地指着他:“放屁!你放屁!”
旁边桌前的主簿负责将当庭证词逐字逐句记下,这下可犯了难,不知道该不该将这句“放屁”记进去。
忽听头顶一声巨响,是薛品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休得喧哗!”
可他这惊堂木下去,奶奶的嘴巴闭上了,孙子的嘴巴却张开了,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跪着!”
薛品皱着眉,看上去在忍耐,对奶奶说:“你抱他坐好,不用跪了。”
奶奶千恩万谢地抱着她的大胖孙改跪为坐,其实也就是跽坐改成了箕踞。大胖孙扎手扎脚地坐着,靠在奶奶怀里,终于止住了哭泣。
师爷终于能继续:“诉方证人且如实说来,不得有藏匿、虚诳、徇私之言,否则律法不饶。”
奶奶搂着大胖孙,满脸怜爱:“郡守大人,您看我这孙儿,才这么大的一点儿,那箜篌有他几个人大,他能撞坏箜篌吗?再说我这孙儿乖着呢,你看他这会儿坐得舒服了,一点不乱动。”
她话音刚落,大胖孙就在她怀里打了个挺,她赶紧用力勒住。
我忍不住插话:“光他一个人,那箜篌也许还不至于彻底坏掉,可您不是气恼,又踹了那箜篌一脚吗?”
奶奶又来了,这一次指着我:“放屁!放你娘的个屁!”
薛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毕竟我娘是他的干妈。他又敲了一下惊堂木,喝道:“再有喧哗、污言秽语扰乱公堂者,板子十下伺候!”
旁边的两排衙役一起垛响了手中的棍子,齐声喊:“威……武……”圣若洪钟,奶奶吓得直哆嗦,再也不敢“放屁”了。
堂内安静下来,薛品问赵老板:“控方所指的箜篌,是你所订,你可承认?”
赵老板说:“是我订的不假,不过我订的是上等箜篌,坏了的交到我手里,我可不能付钱!”
薛品又问:“安犁靡,你说货已经交给赵记琴行,有凭据吗?”
安犁靡说:“我与赵记做生意,都是他们的帐房负责清点钱货,这一次也是,帐房验过货后,在收货单上签了大名。”他说着,将收货单呈给薛品。
薛品看后,说:“传赵记琴行的帐房。”
赵记的帐房来了,是个干瘦干瘦的男人,看着极利落的样子。薛品问他那张收货单上的名字是不是他签的,他却不答,只管用眼睛瞟赵老板。
薛品沉下声:“你不答可以,去赵记寻一张你的签名不难,比对一下即可。还有这签名旁边的赵记公章,也可以和真章比对一下。”
帐房怕了,跪俯在地,老老实实地回答:“这名字是小的签的。”
“也就是说,安犁靡的货品你验过了,入了库?”
我听到这里,心下已经了然,不由得对薛品十分佩服。什么大胖孙啊奶奶啊都不是重点,出事的时候这台箜篌的保管责任归谁,这才是重点。
没想到,薛品的这个问题一下子提醒了赵老板,他立刻接话道:“对,对!验过的货品都应该入库,这箜篌为什么会放在厅堂里?”
安犁靡指了指帐房,说:“是他让我放在那里的。”
帐房双手乱摇:“你别瞎说,我没让你放在那里!”
安犁靡长相凶悍,其实人却憨实,一遇到这种不讲理的事情就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阿哥握住他的臂膀:“别着急,慢慢说。”
他转头看了阿哥一眼,好像得到了一些力量,慢慢地说:“我对你说,箜篌调音很难,搬运要特别小心。你说,库房在二楼,有风险,就让我放在角落里。我放下后,还找你要了布匹包好。”
他说话的时候,帐房的眼神一直躲闪,不敢与他对视。他说完之后,帐房一语不发,但也不愿证实他所说。事情正要陷入僵局,旁边有个声音说:“我能证明安犁靡所言不虚。”
我们循声看去,说话的是帐房旁边的一个少年。这少年身材矮小,貌不惊人,一直跟在帐房的身侧,所以刚才没用人注意到他。
我看到少年的双眼上蒙着一层白翳,手里还拿着盲杖,原来是个盲人。
师爷问:“说话者何人?”
少年鼓了鼓勇气,回答:“小人名叫春来,是赵记琴行的调音秀才。”
师爷问:“你方才说,能证明安犁靡所言不虚?”
春来说话的时候,帐房一直在拉他,想要阻止他。春来犹豫了一下,仍然鼓起勇气说:“不错。小人今日一直跟着我阿爹,从安犁靡进店,到后来出事,小人全部听得分明。”
原来这盲少年时师爷的儿子。帐房叹了口气,将拉他的手放下了。
师爷说:“你且证人且如实说来,不得有藏匿、虚诳、徇私之言,否则律法不饶。”
少年说:“我仔细听了箜篌,确为良音,阿爹就收了货。安犁靡说搬运箜篌要小心,我阿爹就让他放在厅堂的角落里,还拿厚锦盖上了。后来赵老板来了,与我阿爹进了帐房,小公子到处跑着玩,撞到了箜篌,哭了起来。”
帐房忍不住叹了口气,带着哭音说:“逆子,你要坑了你和阿爹的饭碗啊!”
少年摸索到帐房的手,握住,说:“阿爹,您不是告诉过我,听到什么就是什么,我的耳朵不会骗我吗?”
帐房既忧虑又欣慰,抱住儿子老泪纵横。旁边的赵老板却已经整个人萎靡下来。
事已分明,薛品判了赵老板当堂结清安犁靡的货款,并罚金二十两充公。随着一声威严的“退堂”,他站起来,满面严肃地大袖一甩进了内堂,从头到尾已经完全不认得我们三人的模样。
赵老板一家从郡衙出来就扬长而去,将帐房父子远远抛下。父子俩一个牵着另一个,驻着盲杖缓慢而行,阿哥追上去叫住了他们。
阿哥问:“你们打算上哪儿去?”
帐房苦笑一下:“能上哪儿去呢?他阿娘死得早,我爷俩一直住在赵记琴行的后厢房里,这下……”
阿哥斟酌了一下,说:“你们既然在陈留并无家宅,可愿意去邯郸谋生?”
帐房上下打量阿哥:“我们原是无家的人,在哪里安家倒是无妨。只是邯郸人生地不熟……”
阿哥说:“你去邯郸小秦府找管家,说大少爷让你去的。”说完,他解下自己腰带上的玉佩递给帐房,“他见了这个,自然相信。”
帐房又喜又疑:“若能如此,自然好!只是怕拖累了公子,我这儿子……”
秦菀这时接口道:“我在邯郸,也开了一家琴坊,正缺个调音秀才。令公子若是愿意,可以去我的琴坊。”
帐房这下终于满面喜色,拉着儿子就要下跪:“谢过少爷、小姐!”
阿哥急忙将他们搀起来,又掏出些碎银给他们:“这些做盘缠,应该够了。”
帐房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安犁靡从远处走过来,笑着问阿哥:“秦兄,咱们的酒还喝不喝?”
阿哥哈哈大笑,一把拉住安犁靡的臂膀,两人把臂而行,大声说:“喝!今日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