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和项扶苏在京中打探数日,返回邯郸。
阿爹风尘仆仆地进门,我见身旁没有项扶苏,想问又不便开口。阿爹瞥我一眼,心领神会地说:“长戈想一起来,我让他直接回郡衙了。他离开数日,公务堆积不少,我看他忧心得很,只是当着我的面不说。”
我点头,想来如此,又急着追问:“阿哥怎么样了?”
阿爹被阿娘服侍着坐下,端着秦菀奉上的茶渴饮了一大口,方说:“我们一入京,便去冯府找到了冯世子。据他说,那天殊儿的邻桌有个叫杨延庆的令史,此人一贯钻营,特意过来与世子打了个招呼,因而有印象。那日世子注意到,这杨延庆一直在留意听殊儿那一桌的动静。”
我说:“那八成便是此人了!”
阿爹说:“我们也是如此想,不过在动身去找杨延庆之前,长戈将殊儿的字画诗文拿了好些出来,请冯隧大人和世子赏鉴。冯大人一看之下,十分惜才,就让世子与我们一同去找杨延庆,还说会在朝堂上为殊儿美言。”
秦菀赞叹道:“这项扶苏真正心细如发、思虑周全。”
阿爹说:“是呢,我与长戈同行这几日,眼见他为人处世,一桩桩、一件件下来,真正是难得的,莫说殊儿不如他,怕是连我这一把年纪了,也没有他慎密。倒像是别人做事看三步,他已看在十步之外一般。我料他日后在官场上,必然还有一番作为。”
我听阿爹赞赏项扶苏,心中难免甜蜜,不过此刻更关心的还是阿哥,便追问:“然后呢,那杨延庆可承认了吗?”
阿爹:“若不是冯世子在旁,恐怕多半不认。去的路上,长戈已经与冯世子商议了对策,那杨延庆举报你阿哥和王家子弟,无非想换个功名。如今只要他承诺判案时有一说一,不添油加醋,也不需他改口翻案,否则便是得罪了秦、项、王、冯四家。如此软硬兼施,他自然是保证了。”
“后面长戈又带我去见了司马迁大人,司马大人端方君子,名不虚传,也是承诺从中斡旋。又想办法进蚕室见了殊儿一面。”
“殊儿怎么样?”阿娘捂住胸口、紧盯着阿爹问,身体微微发颤。
“消瘦了些,身体倒是无大碍,也没被用刑。还要多亏了长戈多方打点。”阿爹说。
阿娘“哎”了一声,泪如雨下,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放下心来。
阿爹交代完毕,看上去满面疲色,阿娘就命人安排沐浴,并令小厨房做吃的端上来。我和秦菀正预备出去,阿爹对我说:“我方才已经与长戈说定,让他不日便来提亲。”
“什么?”我一个紧急停步转身,后面的秦菀直接撞了上来,两个人的脑门都撞疼了。
我一手揉着自己的脑门,一手揉着秦菀的,眼睛却看着阿爹:“阿爹,您方才说什么?”
阿爹累得简直都不想多说一句话,摆了摆手,说:“他来提亲,不是正如你的愿。也不用准备什么,你且等着吧。”
“您……您和阿娘不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娘在旁边倒是毫不意外的样子,简直还有几分欣慰欣喜。
阿爹说:“你莫要以为是因为长戈帮了我们家,我便将你作为谢礼。实是这一次我看明白了,他看上你,是我秦家的福气。你日后嫁过去,好好地相夫教子,多听郎君的话,千万别给长戈添乱。”
我啼笑皆非。阿爹当初看不上项扶苏时,就视他为洪水猛兽;如今对他欣赏有加,又把我这个亲生女儿贬入泥里。
阿娘居然也在旁边帮口:“幸好我们一开始没有把话说死,否则可就耽误了一门好姻缘。”
我和秦菀从主房中出来,她对我说:“你如今可开心了。”
我含愁说:“阿哥的事情放在这里,如何开心的起来?阿哥不回家,我也是没心思成亲的。”
“无论如何,出事时家中有个能帮忙的男子,还是好的。”秦菀说话的样子若有所思。
几日之后,项府果然正式登门提亲。
上门的是邯郸城里有名的媒婆。按理,提亲还该有一名本家亲戚,不过项扶苏家族飘零,阿爹阿娘都理解,不仅一口答应了亲事,还请媒婆坐下喝了杯茶。
媒婆喜笑颜开地商定了正式下聘的日期,到了那一日,和聘礼一起登门的,还有我那素未谋面的未来婆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项扶苏的母亲。她穿着枣红色撒金曲袍,显是很重视这次会面。虽然隔着屏风,仍然可以看得出年轻时的美貌,只是声音低柔,还有些怯生生的。
她提到项扶苏与我的亲事,说本以为自己要眼看着儿子绝后,没想到二娶能娶到我这样的,实在好运。
这话听起来实诚到有几分天真,阿爹阿娘相视一笑,立刻喜欢上了这位准亲家。那天他们留项扶人坐了良久,我躲在屏风后面,从未来婆婆口中,听到了好多项扶苏小时候的事情。
项夫人说,项扶苏的父亲在他七岁那年就因病过世,之后母子俩守着薄产过日。虽然花销极俭,项夫人可从不愿省了项扶苏读书的开销,从来都是找最好的夫子、入最好的私塾。
有一次换了个私塾,项扶苏说管午膳,每日不让母亲早起照料,自己天刚亮就起,喝几口水、拿一块凉饼就走。如是过了一年,项扶人才知道自己被骗了,私塾哪里管什么午膳,项扶苏就是每日用一块凉饼撑到散学,想要为家里节省些银钱,也为母亲节省些操劳。
项夫人说到这里,语带哽咽。我在屏风后也红了眼眶,想着那小小的少年,恨不得能够穿越时光去给他送吃送喝。
阿娘说:“这孩子真懂事,让人可心疼得很!我说句体己的话,你一个人带着他这么些年不容易,就没有合适的人家——还是为了长戈,一直没有再嫁吧。”
项夫人说:“他倒是一直劝我,若有合适的人家,不必守着。还是我自己图清净。后来他长到九、十岁,就日渐得夫子的赏识,允他在私塾里帮着讲学,得些报酬。再后来他又替人代笔、润色,日子也就拉扯着过来了。”
阿爹点头赞道:“孝悌之行,仁义之本。长戈心性端正,如今羽翼渐丰,正是高飞之际。”
项夫人说:“他从小就爱读书,前段时间和我说又在考学,具体考的什么,我也不大清楚。”
阿爹说:“是博士官吧,小英告诉我们了。最近也该放榜了。爱读书是好事,长戈这样好学,我们应该高兴。”
项夫人嗟叹:“就是太辛苦。这孩子自小一苦读就眼见着消瘦,无论吃多少也克化不动。不过他考这个……什么官,也是为了小英,他说,他如今的官职是赵侯找人荐的,日后小英嫁过来,总归难免不自在,要考个别的官,挪一挪才好。”
原来项扶苏一心考博士官,还有这么一层深意。他从未对我说过,我也未想到,竟是都为了我在打算。
阿娘说:“这孩子考虑得周到!”
项夫人说:“他啊,我是从未见他这样喜欢过哪个姑娘。可惜我没福气,还从没见过小英。”她说着,满脸遗憾,一点也没想到我此刻就在咫尺之外的屏风对面。
阿爹阿娘又对视一眼,阿娘说:“我们也不是死守礼节的人家。就叫小英出来见一见,又何妨?”
阿娘冲着屏风轻唤:“小英,你就出来吧。这里横竖没外人。”
我听到阿娘的呼唤,深呼吸了一口,压抑了一下脸上的红晕,就从屏风后慢慢地走出,走到项夫人的面前,也不好意思抬头,冲着那枣红撒金的群裾跽坐下,拜了一拜,说:“见过项夫人。”
她向前移过来,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一抬头,和她的眼睛对视,她笑得鱼尾纹都挤出来了,突然又掉下泪来,将我一拉,半拥在怀里,说:“小英,好孩子。”
我被她搂着,丝毫不觉得突兀,反而觉得有种天然的亲近,好像已经见过好多回了似的,也落下泪来。
项夫人牵着我的手回了座位,款款对阿爹阿娘说:“亲家别笑话,我见到小英,心里实在欢喜。你们有所不知,从前我住在关内侯府中,见着长戈与他前妻相处的光景,心中实在难受……本以为他这辈子是遇不着好姻缘了,怎么想到能有小英……”她说着,又如珠似宝地抚摸我的手,说:“这孩子长得真好看!”
阿爹阿娘也深受感动,阿爹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长戈这孩子,我很喜欢。小英以后嫁过去,要听夫婿的话,孝顺婆母。”
“嗯。“我含羞应了一声。
阿爹又说:“那这婚礼,就请亲家母在黄历上择个好日子?”
项夫人说:“我自然是想早一些的。但长戈说,一定要等小英阿哥回家后再办婚礼。”
我其实心中也是这个意思,与项扶苏想到一起了。阿哥若不回家,我实在没心思出嫁。
阿爹叹了口气:“这孩子的心意我明白。只是……”
我插话道:“阿爹,阿哥很快就会回来的!”
阿爹看我一眼,阿娘擦着眼角。
阿爹终于把原本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说:“很快回来,很快回来……”
项夫人走了,临走前将手下的羊脂玉镯抹下来,套在我手上,说:“我的首饰不多,但这是个好的,是长戈阿爹留给我的东西。”
我看那玉镯,光润凝练,宛如刚刚切下的羊脂,洁白中又透着隐隐的淡黄色,真是上好的宝物。我知其贵重,但因为是长辈祖传的,也就没有推辞,低头说:“小英定妥为保管。”
项夫人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我摸着手腕上的羊脂玉镯,从今往后,我就是个订了亲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