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和小石头并肩站在蒙古包外迎接朝阳。

前一夜并未好睡。上半夜，小石头在我和师父的蒙古包里，一边喝着奶茶、吃着肉干，一边对我们诉说了他在一线天消失之后发生的事情。

据他所说，他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入了一个难以描述的环境里。这个环境就是神话里描述的“混沌”，而用小石头的话来说，那是一个脱离了时间和空间的存在。在进入的那一刹那，他以为自己死了，仿佛被分解成无数的微小颗粒，但不知什么时候又再次聚拢，看了看自己，手脚俱在。此后这样的情况又不时发生，他就这样在生生死死、分分合合的状态之下游离不定。

现在的诸位看官一定已经明白了：小石头是进入了一个“黑洞”，而阴阳草之所以能够倒转时间，就是因为它是一个宇宙黑洞的连接器。

小石头在黑洞之内，彻底的寂静孤独，万念俱灰，起初甚至想过自杀。可就在他即将走上绝路的那一天，突然看见眼前飞过一排排金色文字：

“心朗朗，性安安，情欲不干，无思无虑，心与性内外坦然，不烦不恼，此修心炼性之效，也就通常所说的内丹。”

“潜心于渊，神不外游。心牵于事，火动于中。火动于中，必摇其精。心静则息自调，静久则心自定。死心以养气，息机以纯心……”

不止如此，此后小石头又在黑洞之内看到过许多这样的金色文字，它们来的时间不定，有时他醒着，有时正在昏睡，但即使他在昏睡着，这些文字也似乎与他心脉想通，能够将他惊醒。

文字上记载的，有内功心法，也有武功招式，小石头的死志一旦被其打破，也就难以再起，黑洞中百无聊赖，索性就按照文字所示，专心练习起来。

我听了小石头的故事惊叹不已，说到：“小石头，你是去年冬天与我去的一线天，现今又是冬天，等于你在洞中练习了整整一年，可方才我见你与狼群搏斗之时的功力，又何止涨了一年！”

小石头摇摇头：“那洞中的时日，与世间不同，我虽然浑浑噩噩，可心里却知道自己过了绝不止一年。我出来之后找名医看过，我如今的身体骨骼，相当于二十八九岁，也就是说，十年过去了。”

“十年！”我正要再说，突然想起小石头在无限的空虚寂寞之中独自度过了整整十年光阴，该是如何的煎熬，突然心底一酸，眼眶湿润，住口不说了。

小石头朝我会心地看了一眼，接着说道：“起初是有些难熬，但后来有了这心法武功之后，每日只想着潜心修炼，一脉脉地打通经络，倒也还好。”

“那你不吃、不喝、不饿吗？”我还是忍不住好奇。

小石头摇头：“在那洞中，人是不知道饿的。其实连是不是真的肉身，也未可知。常常练着练着，胳膊、腿都消失了，整个人化为灰、化为思绪，又不知什么时候又合拢了。”

“那……疼吗？”我问。

小石头笑了笑：“一点点而已。”

他虽这么说，我却知道肯定不止一点点而已，再也忍不住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蒙古袍的前襟上。

小石头温柔地帮我擦了擦脸，我握住他的手，也对他温柔一笑，这才意识到师父还在旁边，急忙都红着脸撒开了手。

师父却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平静地说道：“如此说来，要恭喜你了，你已经成为老子的直系传人。”

“什么？”这次换小石头和我一起惊呼了。

师父解释道：“上一个传说中身陷混沌之人，就是你的太师祖老子了。为你留下心法武功之人，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小石头恍然大悟，喃喃道：“难怪我觉得那些心法文字的风格，与我泰山教极有相似之处，似乎同出一脉。”

师父淡淡一笑：“如今泰山派是你师父崔文子为掌门了，可你若是师从老子，则和他的师父张陵成了一辈。你回去之后，这辈分倒要好生理一理。”

小石头望天拱手道：“师父永远是我师父，我虽有幸得了太师祖真传，却不能乱了门下次序。”

师父赞许地点点头道：“时辰不早了。我知你和小英还有许多话要聊，不过还是等明天吧，我让人带你去别的蒙古包歇息。”

我眼巴巴地望着小石头走了，他亦一步一回头地看了我好几次。师父吹灭了油灯，与我各自钻进被褥里，可这后半夜又如何睡得着。及至帐沿发亮，我就迫不及待地翻身坐起，直接冲到帐外，一眼就看到小石头已经等在那里。

我俩相视一笑，自然而然地牵手往草原深处走去。

小石头在黑洞内的悠长苦寂岁月是如何过来的，他不诉苦，我却会心；就如同我不道谢，他亦会心。昨日我当他是位陌生蒙古大哥之时，对他说了“谢谢”，可自从知道他是小石头，我再也没对他说过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相较我们的感情，太轻太轻。

我们并肩站在草原的清晨里，一轮朝阳从草平线跃出，粉红色的霞光依偎着无边绿布，我身边站着失而复得的好友，他曾为我去死，复生后又为我而来，这深情厚谊都在我心里，除了一片深情无以回报。

但我丝毫不觉得勉强，站在我身旁的这个男人，这个大汉，以完全崭新的面目归来，巧的是他完全符合如今的我对男人的期待。爱上他，是如此自然而然的事。

小石头开口了：“小英，当我在时间的漫漫荒野之时，你可知我在想些什么？”

我摇头表示不知，反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人生可以漫长得像苍穹，也可以短暂得像烛火，可以留下痕迹的，不过是在他人的心里，或是一个，或是很多。我如果从此回不来的话，想要留下痕迹的心却只有一颗。”

我静静聆听，心里当然知道小石头接下来要说的话。

果然，他说：“那就是你。早在泰山之时，我心智尚幼稚，并不知自己对你，实是情根深种。直到被留在一片寂静之中，才在无穷无尽的时间之中明白了这一点。”

我转身看着小石头深情的眼睛，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五官是我熟悉的，但上面的沧桑、深沉都是我所陌生的。他原大我一岁，但是在黑洞中独自度过了十年，现在的年龄等于大我十一岁了；何况在那样的际遇之下，他的心智又远不止大我十一年。站在我面前的他，早已不是与我在泰山时的小石头了，而是一个我无法捉摸的男人。

他握紧我的手，缓缓放到自己的胸口，让我摸着他的心跳，说：“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万万没想到还有如此幸福的一刻。只是，人生太短，时间太快，剩下的时间，你可愿与我共度？”

我不说话，轻轻地靠近小石头，将头依偎在他的肩窝里。他立刻明白过来，将我紧紧搂住，将脸埋在我的长发里，幸福地叹息。我们就这样紧拥着站在草原上，猎猎的风抚动我们厚重的蒙古棉袍，越来越炽烈的太阳让我的皮肤变得粗糙，身体变得强健，更重要的是，让我的心变得敞亮踏实。

我将过去的自己彻底放下，才看清了小石头的真心，也看清了如今的他，是足以让我依靠的男人。有些手，牵了只会让我跌落；有些手，牵了却能让我飞翔。我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谁能够想到，锦绣天地里长大的我，最终在这茫茫草原上获得了爱情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