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师父又在泰山北麓安顿下来。师父这次回泰山,似乎藏着心事,每日里若有所待,是不是往山路上眺望,我问她实在等谁吗,她又摇头。
我却彻底闲了下来,每日里无所事事,只能去南麓看寻小石头、看看泰山派的热闹。
如今崔文子成了掌门人,连同他门下的徒子徒孙都搬至太清宫中居住,原来的青帝观一时闲置了。我有一日路过青帝观时,突然想起那口倾注了小石头数年汗水的大水缸,一纵身跃上墙头进了观。
观门紧锁,我轻轻落在地上,院子里一片凄清,连去年秋天的落叶也没扫掉,倒是那口大水缸还在,我走过去拍了怕它,说道:“如今也就只有你还守在这里了,他们发达了,你也没水吃了。当年,崔文子那老头儿欺负小石头,你可也算是帮凶。”
“谁说我欺负小石头了?”大水缸冷不防发出了声音,吓得我是一个魂飞魄散,可随即转念一想——不可能是水缸成了精,于是探头往水缸里一看,里面东歪西倒地躺着一个人,不过可是个让我万万想不到的人。
崔文子。
只见他满面通红,满身酒气,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酒坛子,俨然已经喝得烂醉。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边伸手拉他,边说:“崔大掌门,你怎么躲在这里喝酒?”
他又重又胖,我怎么拉得起来,拉了几下,他纹丝不动,仅仅睁开醉眼看了看我,说了声:“哦,是小师姑。”
说起来,我跟着师父算是崔文子的师姑,可若是将来跟着小石头算,又矮了他一辈,这辈分可以说是乱得很了。
既然拉不动,我索性住了手,站在缸边,那缸沿正好到我胸口,我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酒?”
崔文子一挥手,说:“太清宫里成天人来人往,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我不躲到这里来喝,又能上哪儿去喝?”
这倒是。我又问:“你在这里喝酒,那边的事务谁打理呢?”
“能挡的剑羽都帮我挡了,不过少不得还有不少得我亲自出马。难得今天没事,我就躺在这儿喝个痛快。”
剑羽是崔文子的大弟子,老成持重,在泰安大疫中曾经染了恶疾,差点儿丢了小命,幸得师父度血救之。
“原来是剑羽。”我一边说,一边也不知怎么地想起了小石头。如今的小石头,论老成持重不在剑羽之下,不过他排行老七,万事当然还是得听大师兄的。
崔文子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叹道:“都怪我当初答应师父当什么劳什子掌门人,搞得如今走也不能走,酒也不能喝,把我这胖子成天摆在太清宫里,当一个活塑像!”
“你把酒戒了不就行了嘛。”
“戒酒?”崔文子睁大了眼,生气地叫道:“我乃酒仙颠医,你让我戒酒?那你还不如让我戒命算了!”
说的也是。我看劝不住他,也就决定不再打搅,留他一个人在这水缸内慢慢享受。正准备告辞,崔文子突然叫住了我:“小师姑,你说当初我同意做掌门人,是不是错了?”
我本想冲口而出“是的”,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变成:“人生就是选择,选择必有取舍。”说完就跃上墙头,只留崔文子一个人在缸底沉思。
我从青帝观里出来,又去太清宫转了一圈,果然看见剑羽在这里代替崔文子迎来送往,我趁他出门送客的工夫上前问道:“小石头呢?”
剑羽看见我,不知怎么表情有些怪,好像不大高兴似的。奇怪,自从泰安大疫之后,他感念师父救命之恩,对我师徒的态度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还曾经亲自带领泰山众弟子来南麓与我一起修小石头的衣冠冢。
难道我哪里又得罪了他?他一回头,也不看我,丢下一句话:“在内院和师兄弟们练武呢。”
我一肚子纳闷地找到太清宫的内院,果然看到小石头和许多泰山派弟子在这里。小石头回泰山之后,向崔文子禀报了他在黑洞之中的经历,崔文子也啧啧称奇,又知他居然有幸得到了老子的真传谜功,也为小石头而大感高兴。
小石头对崔文子说,他机缘巧合得了祖师爷的亲传,不敢藏私,愿意拿出来与泰山派所有弟子一同分享。崔文子见他有无私之心,也很欢喜,就让小石头每日带着师兄弟和师侄们一同授武。
于是泰山门下的当今二三代,包括小石头的师兄不默、苍松、青尘、孤溪,都跟着他学起了武功,唯有剑羽始终未曾来过。
小石头得了神功秘籍,又在黑洞的孤寂岁月中将之练得炉火纯青,泰山派众弟子亲眼所见,都对他刮目相看,极其敬重。尤其是剑斗檀真子门下的各位,素爱武功,喜不自胜。如是,小石头在泰山派内威望日盛。
这或许正是剑羽对我态度改变的原因吧。
小石头发现了我,伸手对我一招,示意我等一等。我也对他笑笑,示意他不用着急。我就远远地站在院子的角落里看着他,他在众人的簇拥之中,却毫无骄矜之气,只是一派真诚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将自己所知的对同门倾心高知。
我心中涌起自豪之情,这样大气、正派、优秀的男人,属于我。我不想打断了小石头授武,看了一会儿,独自转身离开了。
我回到泰山南麓,一路春光烂漫,心情舒展,远远地看见师父又站在屋前的小径往山路上眺望,我奔过去问:“师父,您又在等人吗?”
“师父在等一封信。”
“一封信?从哪儿来的信?”
“从邯郸城内。”
这倒奇了。我和师父这住所隐秘得很,别人怎么能从邯郸城内给我们寄信?难道信笺上写:“泰山南麓,碧霞娘娘收”?
师父瞥了我一眼:“又去北麓找小石头了?”
“嗯。”我老实承认,偷偷打量了一下师父,见她并未露出不悦之色,就壮着胆子说:“师父,您误会小石头啦!您说他狼子野心,其实他不过是为了泰山派好,想让他师父崔文子继任掌门人。如今他帮着师父教授武功、帮着师兄管理门下,可尽责得很呢。”
“他初回泰山,有什么计划当然也得一步步地来。”
“这……反正我认识的小石头绝不是那样的人。”
师父冷冷一笑:“你从前认识的我是这样的人吗?这个世界比你以为的复杂多了,你能真正认识几分?”
师父的反驳,我竟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山路尽头突然传来一声呼唤:“师父、师姐!”世上会这样称呼我和师父的当然只有一个人——是阿荆来了。
阿荆是师父在泰安大疫中收的徒儿,后来阴阳草倒转乾坤,她舍不得夫儿留在了俗世,不过这一段师徒、师姐妹情谊,却是永久的。
“阿荆!”我迎上去喜道:“怎么想起来看我们?”
“我来给师父送点东西,也想师姐了。”阿荆憨厚地笑着,其实她年纪比我大,不过入门晚,叫我一声“师姐”。
“师姐,你怎么黑了些?”阿荆抚摸着我的手,问。
“黑吗?我这是回来一阵子了,前阵子更黑。”我满不在乎地回答。
“不过师姐还是貌美如花,你再这样长下去,要超过师父了。”
“师父的美貌,岂是我能赶上的?”
师父打断了我俩的闲扯,问阿荆:“有回信了?”
阿荆点点头,从衣襟里慎重地掏出一卷竹简信递给师父:“师父,这是今日一早有人送来的。”
师父一边打开信笺,一边问:“送信来的是何人?”
“是一个年纪颇大的长者,坐着马车来的,气度雍容,但态度谦虚,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管家。”
师父点点头,迫不及待地打开来信读起来,等她从最后一字抬起头来的时候,连不解就里的我都能看得出她脸上的失望。
阿荆自然也看出来了,问道:“师父,这上面写的,不是您想看的话吗?”
师父凄然一笑,喃喃说道:“不是……不是……恰恰相反,我等了一百多年,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答复。不过,”她勉力振作了一笑,挤出一个笑容:“也无妨,我早已留有后手。”
“是何后手?”阿荆好奇地问。
“这,日后你们便知道了。”师父说这话时,眼神似有意又似无意从我脸上滑过,又转头对阿荆说:“你既然来了,进屋叙一会儿话再回去吧。”
阿荆走后,师父说要做饭给我吃。其实我刚到白驹谷之时,都是师父为我做饭,可后来我要食蛋肉,师父不愿意碰,才改为我自己做饭。这年把以来,师父已经未近厨房很久了,今日突然说要给我做饭,即便吃不到肉,我心中也是欢喜的。
我在自己房中读《楚辞》,刚读到“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不得兮,魂识路之营营。何灵魂之信直系,人之心不与吾心痛。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从容”,就听见师父唤我的声音:“小英,吃饭啦。”
我坐到饭桌前,见师父熬了米粥,烙了春饼,还做了一碟泰山特产的蕨菜,可算十分丰盛了。我拿起粥碗正吃得香,听见身旁的师父说:“这一趟师父带你南至益州,北至漠河,你应该已经了然师父心中的抱负。”
我点头,看着师父,等着她自动揭晓答案。如果是从前的我,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追问,可现在的我懂得了“以静制动”的道理,也更沉得住气了。
果然,师父自己说了下去:“你也见到了聂青、褚应两位大将军,又看到了我的神兽军队,你心中觉得师父的胜算大不大?”
这个问题倒叫我为难了。说实话,我觉得两位大将军的军队再加神兽军队是很厉害,可是要掀翻如日中天的武帝统治,似乎还差了那么一点。
师父说出了我的心声:“还差一点,是不是?”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师父微微一笑:“不用你说,我自己也知道。如今的皇帝,虽百姓略有微辞,但不算失人心。咱们师出无名,须得寻一个有号召力的人来作为全军的领袖。”
师父看了看我的眼神,摇首道:“我不行。在这个世道上号令三军,还是得找一个男人。”
我仔细寻思着聂青和褚应两位大将军哪一个更合适。师父看穿了我的心思,摇头:“他两人都不合适。”
“那,到底找谁来当全军领袖呢?”
“最合适的人,这茫茫天下只有一个,而且,是你认识的。”
“谁?”我被师父的关子卖得一肚子迷思,一头雾水。
“项扶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