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言惊醒梦中人。
随着师父将这个名字说出口,许多的事实,犹如连珠成串,全都历历在目,一下子有了意义。
师父为什么会处心积虑地在白驹谷等我,为什么一再强调我能帮她完成大业,为什么对我和小石头的感情那么抵触。
还有,今日她对阿荆提起的“后手”又是什么。
不就是我嘛。或者说,是我与项扶苏的旧情,又或者说,是项扶苏对我的亏欠。师父是算准了这一切,才将我这张感情牌,自始至终牢牢捏在手里,待有一天需要时向项扶苏打出,将自己复国版图上的最后一块空缺补上。
自打师父嘴里吐出“项扶苏”三个字之后,这些念头就占满了我的脑海,盘旋不已,令我的心一寸一寸凉下来;而在这个时候,师父还在滔滔不绝着项扶苏是霸王在世的唯一嫡系传人,只有由他来执掌复国军大旗,才可归拢人心,唤起全天下的有志之士。
我喃喃道:“不错,坊间是有这个传说,我也……我也亲眼见过他的双瞳。”
师父一听,更加激动:“双瞳正是项氏嫡系才有的特征,我已仔细考证过,绝不会错,他是霸王长子项燕的后代。项燕那孩子,我还曾见过的,亥下之战前,大王将他妥善藏在民间,大王死后,他一度改姓刘,直到刘邦死后才又改回来。”
我挣扎:“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他既为项家血脉,应当天生带着复国情怀,师父您自己去找他说,也许一拍即合。”
师父苦笑道:“你当我没找过他?我带你在白驹谷停留,就是为了去京城给他送信。因为担心误了他的回信,特意嘱托他将回信寄到阿荆那儿。”
我随师父的话,心思转到项扶苏,顿时觉得心上一阵熟悉的刺痛,赶紧将这感觉压下,将注意力重新调回和师父的对话上。
我问:“他回信上说什么?”
师父笑得更惨:“若不是事先考证过,我倒是想不出霸王的后人会有这样一副冷淡心肠、冷淡语气——小英,万事俱备,唯欠东风,可看来东风是不会理师父的了。师父实在已经走投无路,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了……”
“您别说了!”我打断了师父的话,在她惊讶失望的目光中,转身跑出了屋子。
我奔跑在山林间,想起师父方才失望的眼神,可谁知道我心中的失望更甚。
从前,我爱阿爹阿娘,爱阿哥二姐,还爱过项扶苏。可自从离开家之后,我便一心一意地爱师父,即便后来有了小石头,可在我心中的地位也无法与师父相比。
如果你知道,这样一个让你一心一意爱着的人,一直在伺机利用你,甚至连与你的相遇都是精心设计好的,会是什么感受?
除了失望之外,我还有一种深深的幻灭感。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师父对我来说代表着一种完美,一种不同于尘世的智慧、清雅,可最后我发现,她不仅一点儿不出尘,她的执念,比这尘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来得深、来得重。
我一头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小石头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小英,跑这么急,上哪儿去?”
我抬起头,小石头又惊讶地问:“你怎么哭了?”
我抬手一抹,这才发现自己一脸的眼泪。小石头帮我擦眼泪,敏感地问:“是不是同师父闹别扭了?”
这其实也不难猜,在这泰山之上,他不在,能让我哭的人除了师父还有谁。
我没回答,而是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早间见你走了,因在授武,也不能来追你。后来那边忙完了,就想去北麓找你,谁知迎面遇上了。”
我四顾才恍然:这可不正是通往太清宫的路嘛。想来我刚才无意识之中想着去找小石头,才能迎头和他碰上。
“到底怎么了?”小石头又问。
我却不能说,倒不仅是因为事关师父的大计,还因为,这事有关项扶苏。
其实小石头是知道我来泰山之前有一段伤心往事的,不过所知不详。尤其是如果知道师父逼着我又去和老情人打交道,甚至卖弄旧情,必然会大大地不快。
“没什么。”我摇摇头:“我不听话,被师父训斥了几句。”
“傻丫头”,小石头怜爱地摸摸我的头:“被师父训斥几句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值得哭成这样?”
我牵着他的手,在山林间漫无目的地走,满目春光,莺飞草长,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我问小石头:“小石头,你有过什么时候——觉得师父也不一定对的吗?”
小石头看了我一眼,严肃地回答:“有。”
“真的?什么时候?”
“现下。”
我吃了一惊:“你现下对你师父不满?为什么?”
“师父的酒瘾一日重于一日,将派内的事务一概推给大师兄,不成个事。其实我总想找时间和他老人家好好谈谈,可总找不着他?”
“他……”我原想说,崔文子是躲在青帝观的大水缸内,可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看剑羽管事不是也管得挺好的嘛。”
“大师兄确实人稳重、有胆色,可他性格独断,刚愎自用,眼界也有限,听不得半句谏言。泰山派若是在他的手下,格局只会越走越小。”
我这下更是着实意外。只因我记忆中的小石头,可不是会这样出言批评师父和师兄的人,相反,他一向温和,甚至带一点儿自卑和怯懦。可我转念一想,他从黑洞中出来,等于再世为人,我们这些世间的凡人,在他眼中大概都有难耐之处。
我问:“那,即便对师父不满,你又打算怎样呢?”
“我……”小石头说:“我和他好好说说。”
“说了不听,又能怎样呢?就算听了,不改,又能怎样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是很难改变的。”我的话透着无奈。
小石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十四岁父母双亡,幸得师父收留我,师父对我而言,就和我爹一样。儿子和爹之间,话都可以说,只要心不散就好。”
“只要心不散就好。”我咀嚼着小石头的这句话,忽然觉得胸口有一阵暖意。他说的真对,和师父之间,其实最令我害怕的,不也就是“心”这个字吗?只要我和师父的心还贴在一起,其他的都不重要。
师父虽然先前对我有所隐瞒,可我也没真正体会她的所念所想,她一百年以来的孤苦、抱负,我又何曾真心将之当做自己的事。
我转身就跑,身后传来小石头的喊声:“小英,你去哪里?”
“去找师父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