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想象过很多次自己首次踏入项府的情形,但从未想过最终会是这样——我穿着夜行衣躲在暗处,看着映在窗上的师父与他的剪影。
师父进屋之前嘱托我:“别让任何人靠近,如果阻止不了,就出声警示我。我与项扶苏商议之事,在事成之前走漏了任何风声,就会造成无数人的灭族大祸。”
用不着她再重复,我自然清楚兹事体大。我看着师父推门走入他的书房,并不意外里面没有发出任何惊叫声,我能够想象得出他的样子——面对突然闯入的美女,惊讶地扬眉,静静地聆听,然后,他大约会请我师父坐下吧?他们会顺便聊到我吗?起初应该不会,除非他再次拒绝。
我静静等着,心中并无波澜。我来这之前已经彻底想明白了:这段爱情,对我而言,不过是残骸。用一段残骸,去成全师父的爱情,很值得。
我看见他的剪影站了起来,走了几步,似乎在说着什么。从剪影上我看不到他的脸,自然也看不到他的眉眼。但他的身量,还与在驿馆之中拥抱我的那一晚并无分别。
驿馆一别后,这是第四个年头了。项扶苏大人,你别来安好?
又过了片刻,我听见师父在屋内朗声叫:“小英,进来吧!”感觉一颗心已经跳到了喉咙口——这么说,他再次拒绝了师父,师父不得不将我当做最后的筹码抛出来。
只是,事隔四年,我这筹码,对他还有用吗?
我将心一横,就要推门而入。就在这时,从天而降的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巴,防止我发出本能的惊叫,同时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带着,也不知怎么地,就身在院墙之外了。
我被那股大力带着,出了郡守府,也并未停留,又接连几个纵跃,已经来到了邯郸城郊。直到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遥不可及的廖灯如豆,我才被松开,而之前我一直被这蒙面客一手捂嘴,另一手紧紧搂在胸前。
我又羞又气,拔剑叫道:“贼人,捉我来此作甚!你敢羞辱于我,我今日即便拼上性命,也要你个交待!”说着,挥剑就上。
我心知自己的武功绝不是这个蒙面客的对手,他深夜将我绑架来着荒郊野岭,肯定也没存着什么好意,今日是凶多吉少。我内心存了死志,心想十招之内拿不下他,就挥剑自刎也绝不束手受辱。
我的剑直指蒙面客的肋下,去势毫不留情,他侧身一避,伸出手指轻弹了我的剑身一下,我立刻右手发麻,破天剑“哐当”掉落,被他在半空中接住,倒转剑身,将剑柄递给我,剑刃指向自己,同时一把拉下面上的面纱,叫道:“小英,是我!”
蒙面客竟然是小石头。我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他,此处距离泰山足有几百万里,我与师父的行踪又极其隐秘,师父临出发前一再叮嘱,绝不许我对小石头泄露半点内情。饶是我对小石头再信任,此刻也不由得起了疑心,师父对他的种种评价浮上心底,嘴里问道:“小石头,你怎么知道我会在那里?你是不是一直在偷偷跟踪我?”
“没有。”小石头矢口否认。
“没有?”我怀疑地反问。
小石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小英,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你见到我,丝毫也不欢喜。”
我被他一提醒,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伤感,撇嘴道:“你鬼鬼祟祟,叫人家怎么欢喜?”
“我不是要鬼鬼祟祟,也不是想故意瞒你。我之前不说,是因为这件事实在难以解释,不过今晚你即便不问我,我也是打算要告诉你的。”
“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当我在黑洞之中时,除了心法武功之外,唯一还可以看得到的,是你。”
“看得到我?”我对小石头说的话大惑不解。
小石头点头,解释道:“其实,先前我说了谎。我在黑洞之中绝望之致想要自杀的那一天,出现在我眼前、让我没有自杀的图像,不是太师祖的内功心法,而是你。”
我等着小石头说下去。他看了看我,果然又继续说:“我在黑洞之中,日夜思念着你,想着那天打你的力道也不知会不会太大,你是否安全醒来、顺利拿到了阴阳草,泰安城是否得救,你又是否回到了泰山。到了打算自杀的时候,又觉得此生再也见不到你的笑脸,实在是不甘心,如此翻来覆去地想,在粉身碎骨和聚拢成形之间,自己的思维飘飘荡荡的,似乎渐渐地找着了窍门,与黑洞内的某些物质有了互动,然后突然有一天,我的眼前就看到了你!”
“是什么样子的我?”我被小石头说得好奇起来,情不自禁地问。
“是我没见过的你。你穿着古怪的紧身衣服,露出雪白的手臂,好看……自然是好看得很。”
“那是我在不韦的时候!”我叫道:“这说明……”
“这说明,我看到的不是自己记忆中的你,而是真实世界里的你。”小石头接口道。
我拼命点头,小石头又说:“还不止如此。我一见到你,自然打消了寻死的念头,此后的几天里心心念念只想再看到你,却总是不得法。后来我发现了,需得在每一次粉身碎骨之前、自己身体痛楚最甚之时,将全部念头放在你的身上,这时才可以达到最大能量,穿透黑洞乃至时间,看到你。”
“这……这岂非太惨了一点。”我喃喃道。
“也没什么惨的,本来一次一次的粉身碎骨是种酷刑,不过自从我发现了这件事之后,反倒成了个盼头,巴不得多粉身碎骨几次。”小石头说这话的时候是微笑着的,我却觉得心中酸痛难当。
小石头提醒道:“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我方才说穿透黑洞,还有时间,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穿透时间……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
“这意思是,我能看到的,不仅是真实世界里当下的你,还有未来的你。”
“啊!”我豁然开朗:“所以,你回来之后,才会对我和师父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因为这些都是你在黑洞之中见到过的,是吗?”
没想到小石头却摇摇头:“也不尽如此。我能看到的,只是碎片、零星的画面,至于画面具体发生在何时何地,并不能确切得知——但总是有所帮助,譬如我在黑洞中见过你穿蒙古袍,因此才一下泰山就往蒙古去寻你。”
“你方才说也见过我穿白夷女的衣服,怎么没去不韦找我呢?”
“还有一点我没说:我在黑洞之中看见的你,总是你或大恼怒、或大悲伤、或大喜悦、或大恐惧之时。想来是你的情绪变动,也关系着黑洞的能量。所以我明知道你在蒙古草原上将有一次狼患,让我心里怎能不着急、不去那里提前等着你呢。”
“哦!”至此,我心中有关小石头的疑问已经尽数解开,一经解开,似乎也显得简单得很。只是,他虽只是寥寥数语,我却明白他在黑洞之中、那无涯的孤寂之海,是要如何地思念着我,将心思凝结在我的身上,才能成就这穿透时间空间的巨大能量。
思及此,禁不住心底一暖,投入小石头温暖的怀抱,双手搂住他的腰,将面颊依偎在他胸前。他立刻体会到了我的感受与柔情,也用双臂搂住了我,旷野之中,一时无声,只有两个心心相印的人儿。
我在小石头的怀抱里问:“难道,你在黑洞之中,把我的一生都看尽了吗?”
小石头抱我的手臂一僵,良久,缓缓地点了点头。
“连……连我是怎么死的,也看到了吗?”
小石头又点了点头,突然打了个冷战,将我搂得更紧了。
我问:“我是怎么死的?”
其实我问这话的时候,心中并不害怕,而多是好奇。在我想来,我服用无极花,虽未断平常饮食,亦有益寿延年之效,活个七老八十不在话下,纵有一死,也算值了。
“元鼎二年,你为红忠军右大将军,与左大将军——你师父赤霞神尊一起,双双战死在未央宫外院,连内院都还未走得进去,就被乱箭射死。”
小石头的话像一个炸雷,在我的头顶响起。我大吃一惊地瞪住他时,只见他的脸色与声音同样冷峻,告诉我: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滴了下来,我一把擦去,心底思绪万千:原来小石头真如师父所说,早就知道了我们的全盘计划;原来他不顾一切地加以阻拦,是因为早看到了我们的结局;原来师父辛辛苦苦经营一百多年,到头来,连未央宫的内院都没走进去。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今晚要突然现身带走你了。你要进屋去见的人,正是霸王的后人——邯郸的郡守大人项扶苏吧。”
我从小石头的语气中听出,他什么都知道了,却不知道我与项扶苏的前尘往事。我心里思忖着要不要告诉他,可眼下似乎不是合适的时机。
“是的。”我说:“这样说来,他是答应出任红忠军首领了,且分封师父与我为左右大将军。”
“不错。你与你师父合力说动了他。”小石头说到这里,眉头一蹙,似是不解我的出现为何在项扶苏那里这般重要,但随即说道:“这也是缘分水到渠成。今晚我带走你,正是希望能够斩断这缘分的水流,让项扶苏的这一环出现变动。”
“因此,你不光能够看到,而且能够改变未来!”我接着小石头的话往下说。
小石头却摇了摇头:“能不能改变,此刻尚不得知——我们再往下看吧。不过,我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走上必败的命运,我一定会不惜一切地阻止你师父!”
“不!”我叫道:“小石头,你忘了,要改变未来,未必一定要阻止我师父。你既然看到了未来,可以告诉我们错在哪里,助我们成功!”
小石头严肃地扶住我的肩膀,俯身看进我的眼睛:“小英,你好糊涂!你师父生于前朝,可我俩却是地地道道的大汉子民。自高祖建立汉朝,国泰民安、众生合乐、仓廪充实、礼乐繁盛,有哪一点不像一个好朝代?有哪一点不是一个好朝廷?”
我被小石头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挣扎着吐出一句话:“这是师父的梦想……”
小石头摇了摇头,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忠在孝之前,你该对谁尽忠,小英你可别犯糊涂。”
小石头的话说得我真的糊涂起来。若不是他提醒,我还从未想过——我与师父,一个是前朝人,一个生在今朝,我俩的立场,似乎并不相同,天然不同。
“嗯……若是能劝住师父,那就一切都容易了。”我咬着嘴唇思忖,突然眼睛一亮,拔脚就要走:“我得赶快回去,将你在黑洞中透视未来的事情告诉她!”
我正要施展轻功离开,腋下却又多了一只手掌,是小石头:“我送你回去。”说着,我又随他身在缥缈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