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坐在花下,似是料定我会回来。我扑过去,有些忐忑地拜倒,叫:“师父!”
她缓缓自打坐中睁开双眼,竟然微微一笑,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柔声问道:“回来了?”
“师父,”我说:“对不住,让您久等,徒儿……”
师父接口道:“不必解释。你与项扶苏四年未见,一时情怯,也是人之常情。”
我说:“多谢师父体谅。可是,徒儿方才突然离开,倒并不是情怯的缘故,而是小石头来了。”
“小石头?”师父的眼神变得锐利,脸上现了隐隐的愠意。
我急忙说:“师父,小石头这一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们。”说着,我将小石头在黑洞中透视未来、亲眼见到我师徒二人战败身死之事告诉了师父,原以为师父会像我一样大为震动,没想到她听完说道:“那小石头这一次重新出现,和从前判若两人,行事鬼祟,居心叵测,他说的话,能信三成最多——连他消失的这段时间,是不是在那个什么‘黑洞’里,为师的还尚存疑虑呢。”
“师父!”我感到匪夷所思,师父对小石头的成见,怎会如此之深,忍不住说道:“您对小石头的成见太深了。我对您说过,他所想的,不过是让他的师父崔文子执掌泰山派而已。如今心愿已成,他哪里还有什么居心呢。”
“是吗?”师父冷笑一声:“那为何他不请命于师父,就在泰山开坛讲道?”
“有这事?”我瞠目结舌。
“他传本门武功,是予人甜头;他开坛讲道,是笼络人心。若不是别有居心,他为何要下这么大的苦功,又为何要瞒着你?”师傅一句接着一句,问得我哑口无言。
我与师父回到泰山之际,这里正乱着呢。
上到第九道山门,我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崔文子座下第四徒、小石头的师兄、与我不打不相识的青尘兄。
我们上山,他下山,擦肩而过,我喊了他一声,他竟然完全没听见、也没看见我们,满脸的心急如焚。
我提高了声音,一叠连声地喊:“青尘!青尘兄!”
他这才看到我,喜道:“小英!”又看见了师父,拱手行礼道:“拜见神尊。”
师父微颔首回了礼,却是不多问一个字,我可憋不住,直接问道:“青尘兄,你方才慌慌张张地,意欲赶往何处?”
青尘的回答让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我要赶紧下山去找师父回来,大师兄和小石头吵起来了,要去光明顶一决生死!”
青尘的话音未落,人已在三丈之外,我赶着又问了一句:“你去哪里找你师父?”
他头也不回地答:“师父去京城受封,刚刚启程,估计此刻还未出泰安郡界。”
我和师父片刻不耽搁地赶到光明顶,远远地就看见这里密密挨挨,围了好几圈泰山派弟子,他们见到师父和我,自动闪出一条路来,我和师父才得以来到人群的中心。
在中心处,小石头和剑羽相对而立,剑拔弩张。小石头看起来还算镇定,不怒自威,沉声道:“师兄,自我回来之后,你步步紧逼,到底所为何来?”
剑羽看起来比小石头激动得多,提剑的手微微颤抖着,听了小石头的话,冷笑一声,忍不住用剑尖指着小石头喝问:“到底是我逼你,还是你逼我?!”
“我如何逼师兄了?请师兄明示。如果真有此事,小石头愿意赔罪改过。”
剑羽的嘴唇张了张又闭上,似乎满腹的话语又难以启齿,只是愤愤地说道:“你自己心中明白!”
“我不明白,还请师兄明示。”小石头说着,无视剑羽的剑尖,弯腰对他躬了一躬,谦虚的态度引发了周围的一片嗡嗡声,大多是赞扬小石头大度、批评剑羽小肚鸡肠的。
我却觉得哪里怪怪的,不对劲——以我走南闯北的经验,我焉能看不出看似强势的是剑羽,可实际掌控局面的却是小石头?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意在既激发剑羽的火气,又挑起群众的不平。
我越看越是心凉,眼前的这个小石头,即便不是如师父所说的那样居心叵测,也绝不像他自己对我形容的那般毫无私心,只是他的私心到底是什么,这会儿我还看不出来。
果然,剑羽在小石头的一激之下,沉不住气,口不择言地喝道:“你回泰山之后,又是授武,又是讲道,将师父、又将我置于何地?不是逼我是什么?!”
小石头见剑羽中计,微微一笑回道:“这我倒是不明白了。师父是一派掌门,我授武是他老人家同意的;至于开坛讲道,是授业解惑的大好事,想来他老人家也必不会反对。至于师兄,是师父的大弟子,‘置于何地’四个字,倒不知从何而来?试问,师兄想将自己置于何地呢?是否是和师父同样的位置,才能让师兄满意呢?”
小石头言辞锋利,暗藏讥削,绝非暴戾刚直的剑羽可以对付。他被小石头的这番话塞住了嘴,又后悔将自己继任掌门人的心思表现得太明显太急切,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喝出来:“你少在那儿和我耍嘴皮子!大家忙忙碌碌,为的不都是掌门人的位置!怎么说我也是师父门下排名第一,你区区一个老五,凭什么和我叫板!”
这番话说得可谓是十分俗气了,和泰山派““守静笃”的教义相去甚远,也有违剑羽掌门大师兄的身份。话音一落,不仅泰山派的弟子纷纷摇头,连崔文子门下的徒子徒孙们也面露羞耻之色,二弟子不默上来劝剑羽道:“大师兄,有什么事我们回去说,别在这……让人看笑话。”
剑羽被他提醒,环顾四周,一时醒悟,一腔羞恼,对小石头怒叫道:“好你个小石头,我嘴皮子不如你,看剑说话!”话音未落 ,手中宝剑已经挽成一朵剑花,纵身一脚将不默踢开,同时借势向小石头扑来。
这剑羽做人也确实大有问题。不默好意来劝,他不发一言一脚将人家踢开,其实是怕不默被误伤了的好意,可这好意的表达方式也太粗暴了一点。皆是因为剑羽入门早,泰山派又向来极重排名,常年被师弟们尊崇,养成了唯我独尊、不会换位思考的习惯。
放在从前,因他资质优秀,方方面面确实比同门走在前面,虽略有骄纵,大家也都默认了。可自从小石头回来,有了一个既优秀过他、又比他谦逊友善千倍百倍的人比着,人心渐渐地偏向小石头,剑羽看在眼里,心中焉能不急。
话说剑羽使出崔文子的看家剑法——“五行剑”,向小石头急刺而去,他这一招用的是“抛砖引玉”,剑势虽疾,方向却很容易躲,可见他虽气急败坏,对小石头却并无杀心。
小石头果然轻松躲过,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说道:“师兄既然存心赐教,师弟不敢逾越,就拿这个和师兄比划比划”,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树枝。
他的这一举动气得剑羽鬓角上的须发都竖起来了,眼睛发红,下一招“幽山卷云”可就没再留情,用了十足力气向小石头招呼过去,一时间只见四面皆是剑花,将小石头卷在其间。
剑羽不知道,小石头用树枝为剑,一是为了激他,二是师祖老子所用的“太虚剑”,重的是剑气而非剑术。
道家剑法有“术剑”和“道剑”之分。术剑者,有形有象之剑;道剑者,为无形无相、生养天地的太和元气。道人以法凝结此气,可透金石、贯鱼鲁,沛然莫之能御。这既是武学至境,又是神仙的起步,是小石头在“黑洞”中的收获。
当下,剑羽见小石头抱元守一,“幽山卷云”忽变“天外飞仙”,从小石头的头顶刺下。剑尖距离小石头百会穴不到一掌的距离时,小石头突然坐下了。
小石头坐下的时间也真是拿捏得分秒不差,他向后一坐,剑羽等于扑了个空,下坠的剑势正好落在他膝盖前方。剑羽的内力还没到能够凌空转向的地步,这一下剑尖是势必要落地借势的。
剑羽的剑尖点在小石头的膝盖前方,小石头稳稳坐着,剑羽老大的一个人全力点在一点上,颤颤巍巍,说时迟那时快,小石头伸出手中的树枝,往空中的剑羽胸口轻点了一下,“噗通”一声,剑羽应声翻到,虽然极快地用了一个鸽子翻身重新站起,可已经收获了一片哂笑声。
大家看到这里,都已看出无论是武功或城府,剑羽都远在小石头之下,小石头此刻说句不好听的——等于猫逮耗子逗着玩了。
小石头敏感地觉察到了群众的心理走向,不再戏弄剑羽,站起身来向剑羽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师兄,就比到这里吧,同门等于同胞,切莫伤了和气。小石头有什么不是,在这里给师兄赔罪了。”说完,一躬到底,也不等剑羽的反应,将手中的树枝扔在地上,转身就要离开。
他把后心完全亮给了剑羽。剑在手,一招教科书式的“一剑天下”简直是此时不出、更待何时,剑羽大概是手比脑子更快,剑已出手,刺向小石头的后心。
小石头没有回头,我却已经随剑羽飞扑了过去,那一瞬间我心中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着不能让小石头受伤。
电光火石之间,我仿佛听见周围的惊呼声,师父的尖叫声,眼前的小石头回过头来,满面惊惶地搂住我转身,却只来得及转了半圈,我只觉得肩上一凉,低头一看,肩胛骨处有个剑尖,原来是剑羽的剑刺穿了我的肩膀。
我倒在小石头怀里,身上觉得好软,心里奇怪:他怎么不知道放我在地上,让我休息一会儿。
后来才知道,剑羽的那柄剑高高地插在我背上,谁也不敢去拔,怎么能让我躺下呢。
小石头凌空抱起我,面色苍白地问:“小英,小英,你怎么样?”
“我……”我的眼睛到处在找师父,终于让我找到了,我说:“师父,带我回北麓去,我渴得很,想喝无极花蜜水。”
“好,好,师父这就带你回去。”我看见师父哭了,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不需她示意,小石头抱着我,紧随着师父向北麓奔去。我在天平顶的最后一瞥,是剑羽那张苍白沮丧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