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钟响起之时,又在清晨。
我再一次从睡梦中被钟声惊醒,一时不知道身在何方。恍若时间回到了数年前,我刚上泰山不久,泰安大疫,泰山派以太平钟召集弟子下山赈灾之时。
我急急忙忙地穿衣起床,拉开房门的同时,师父也从她的卧房中迈出,满是疑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简洁明了地说:“走,去太平顶。”
我一袭青衣,跟在师父的一袭红衣之后,向太平顶遥遥飘去。飘到一半,师父突然停在一枝树梢上不走了。
我在旁边的树梢上问:“师父,怎么了?”
师父面色煞白,皱着眉头答:“三长一短,是丧钟!”
丧钟?此刻在泰山之上,能让丧钟响起的,除了师父,也就是崔文子那一代的几个师兄妹了,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遭遇了不测呢?
我心里突然有不祥之感。
靠近南麓,不祥之感愈盛。沿着太平顶,龙泉观、会真宫、青帝观、升元观一路往上,可眼下这几座观内都空空荡荡,无有一人。待我们来到太清宫门口,门口的广场和大殿之内,浩浩荡荡地聚满了泰山派弟子,人数虽多,却毫无骚乱,异常安静,空气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氛。
我四下看了看,看到好多熟面孔,却不见崔文子、檀真子、木虚子、张炼师他们几个,并崔文子门下各弟子。太平钟既响,意味着泰山派第三代有人殁了,第三代人全体在内殿情有可原,可崔文子门下众徒一个不见,似乎验证了我的猜想。
不过很快就用不着再猜了。只见剑羽和不默两人满面泪痕地从内院出来,一人手中拿着一幅十尺长绫。他俩双双将长绫挂在大殿东西两侧的角梁上,跪下齐声哭道:“掌门人殁了!”
随着他俩的这一声,满大殿的泰山派弟子跪成了一片,哀哭声响彻大殿。站着的只有我和师父两人,论辈分,我不该跪崔文子,可想起第一次相见时他那张憨厚的胖大叔脸,又想起上回在水缸里他抿着小酒怡然自得的模样,不知不觉眼泪流了下来,也跪了下去。
师父独自闭目站着。我的余光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无法用言语形容,仿佛痛楚、悲伤、幻灭、恍然一一闪过,最后停留为一片平静。她就这样平静地对剑羽和不默说:“你俩先起来,你师父是怎么殁的,须得说个清楚。”
剑羽和不默将师父和我引至后院。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崔文子的遗容。他面容、身体都完整无损,嘴角含笑,表情愉悦,不过浑身皮肤透着一股青灰色,一看就已咽气多时了。
师父问:“何时、在哪里找到的?”
剑羽抱拳答道:“师父嘱我代理教内日常事务,但每一两日必会回来找我查问。前两日未见师父,我心中疑惑,就私下命门下各师弟及弟子在山上各处找寻师父。后来……是青尘在青帝观的水缸里找到了师父……找到的时候,师父已经……谁能想到他老人家会在那里……”剑羽抹了把眼泪,他身旁站着的青尘哭得头胀脸肿,在后面的小石头和几个师弟也都在哭。
“呀!”我情不自禁地脱口惊叫。师父敏感地觉察了,回头问我:“小英,怎么,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我抬头看看,不仅师父,檀真子、木虚子、张炼师三双眼睛,并崔文子的各徒子徒孙都盯紧了我,我如实答道:“我曾在青帝观的水缸中遇到过崔……崔掌门。”
“何时?我怎么不知?他在那里做什么?”师父问。
我带着哭音答:“崔掌门嘱我不要告诉他人。他……他藏在那里喝酒。”我心知兹事体大,关系到泰山派门户大事,虽然心内愧悔,可绝不敢隐瞒丝毫细节。
师父疑惑:“藏在水缸里喝酒?”
“是的。崔掌门他说……说教内事务烦得很,因此躲在那里,别人找不着他。”
剑羽这时插嘴道:“不默深得师父的医道传授,据他诊断,师父确为……确为酒醉而死。”
沉默良久,檀真子叹息了一声,对师父说:“神尊,掌门师弟既是酒仙颠医,死于酒醉,也算死得其所。”
“我想他死的时候,心里势必快活得很。这样一想,也就不太难受了。”这说话的是张炼师,秀美的脸上泪痕晶莹,笑中带泪。
木虚子也说:“掌门师兄从师父那儿接下掌门重任,可我们都知道,他心里其实不情愿得很。唉,只怪我们几个师兄弟不成器,委屈了他这大半年。如今……如今他可以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了。”
师父点点头,道:“天意如此,天命难违。”
檀真子接着说:“如今的大事,是尽快为掌门师弟发丧。他是泰山派掌门,对外公开说是醉死的,总归不好听,不如说他是大功既成,羽化成仙。”
张炼师说:“醉死的又怎么样?我想师兄若还活着,一定无所谓世人都知道他是醉死的。”
“话虽这样说,他毕竟不只是你的师兄,还是天下第一大派的掌门人。”
于是当下众人商定,即日昭告天下泰山派掌门崔文子羽化成仙,两日之后大殓。时值入春,天气渐暖,好在泰山派素日有服食丹药的习惯,尸身腐烂较常人慢。
檀真子指令崔文子门下的剑羽、不默捧幡;青尘等四人扛馆;小石头等四人摔瓦。崔文子共有十个徒弟,这样布置原也合理。可檀真子又想了想,对剑羽的大弟子良谷说:“你代替你师叔摔瓦”,又对小石头说:“你出来捧幡——剑羽跟在我和三师弟、师妹后面吧。”
话说小石头在泰山开坛讲道之后,在山上山下获得了极高的人气。泰安城内的百姓,信道者众,此番听闻有老子传人在山顶开坛讲道,无不奔走相告,每日天刚亮就聚集在太清宫外,即便人太多轮不上入宫,也在旁静坐,感受道气。
泰山派之内,连崔文子门下的师兄师弟在内,都对小石头刮目相看,极其敬重。除讲道之外,他又将脑海中熟记的武功心法默写下来,每日传授各门的师兄师弟,甚至师伯师叔,大家切磋,亲密无间。尤其是剑斗檀真子门下的各位,素爱武功,喜不自胜。
如是,小石头在泰山派内威望日盛。虽从名义上不过是崔文子的第五弟子,可实际上在众人心目中的位置已经是泰山派第四代弟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檀真子的这一安排,无疑是肯定了他的这种威望和地位,我心中不由得在这悲伤的时刻,亦为小石头而感到高兴和自豪。
想到这里,我往小石头望去。可这一望出乎我的意料——他脸上丝毫不见对师伯这一安排的感激欣喜,除了悲伤之外,还有着莫大的失望惶恐。我一时间不明白这失望和惶恐是打哪儿来的,可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站在檀真子身旁的剑羽,这才一下子明白了。
檀真子让小石头为崔文子捧幡,这是对小石头的肯定不假,可他让剑羽站在师伯师叔们,这是默认了剑羽继承泰山派未来掌门人的位置啊!
我想起小石头对我说的,崔文子已经决定将掌门人之位传给他的事。这可真是机缘弄人,崔文子还未来得及对外宣布这个决定,就撒手人寰,这下小石头可就被晾在这儿了。
慢着!小石头说过,当时听到崔文子这个决定的人不只他一个,还有剑羽。如果剑羽品性端正,应该将师父的遗愿告诉师伯师叔,那么一切自然又可以水落石出、不辩自明。
崔文子的丧事行了整整七日,武林各派,乃至朝廷、本地官员都纷纷前来吊唁。这七日里,都由剑羽和泰山派第三代的四子轮流招呼客人,迎来送往,也是非常累人的工程。
第八日,小石头还没来找我,我忍不住去太清宫寻他,问了好多人都说没看见他,期间还遇到剑羽,我问他看见小石头没,他表情挺不自在地说师弟忙得很,哪会让他看见。
我想了想,又转去太清宫,依旧没有小石头;又找到一线天,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他。
小石头看着阴阳草的遗址,遗憾地说:“真后悔当时没多看看,好多事情都没看清楚。那时只急着出来,现在想再进去看一看却是不能够了。”
他这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我边走过去边问:“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我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小石头说着,自然而然地伸出一条臂膀,我则自然而然地挽住那条臂膀,将脑袋靠在他坚实的三角肌上。
“心烦?”我问,其实心知肚明。
小石头捏了捏我的手,没回答。
“我方才看到剑羽了。”
“哦?”这下他有了点反应。
我又问:“小石头,权利,对你们男人来说,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小石头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然后诚挚地回答我:“其实,权利也不是那么重要的。有了权的男人,多半也是没有什么时间去享受利的。可为什么还是想要权利呢?说穿了是一个字:理。觉得天下的理,在自己这边,在自己心里。可唯有拥有了权利,才能让万事万物,按照自己心中的理去实行。”
我听懂了。人渐渐长大,自然会觉得这世上有好些事不对,像我这样散淡的小女子,觉得不对,能管的就管管,不能管的就躲开。
可像小石头这样的人,觉得不能听之任之,一定要纠正,那么就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投身于权利的追逐。这并没有什么不堪的,若是世上竟是我这样的人,没有他这样的人,这个世界就完了。
“剑羽耍赖了,是不是?”我问小石头。
“是。”
“唉!”我叹了口气,说:“这样,他即便做了掌门人,也是一生一世不会心安。”
小石头没回答,只是轻笑了一声,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一生一世不会心安又算什么?这改变不了任何事。”
我扳住小石头的身子将他转过来,面朝着我,说:“小石头,我明白你心中的抱负,也相信你的能力。可天命难违,泰山派掌门人不是你的归宿,我相信你一定会在别处找到你的位置。”
他将我搂入怀中,说:“谢谢你相信我。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还未到放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