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在项扶苏处受挫,一度颓唐,又逢崔文子猝死,虽然师父无情于他,毕竟他曾对师父一往情深,总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因此几件事合在一起,复国大计一时搁置。
这一日我与师父一起在花圃中为无极花施金粉,师父突然感叹道:“悠悠岁月,浮云苍狗,还好有这小花为我留住几个好朋友。可惜崔文子不是知情人,不能将这无极花的秘密告诉他,否则他也不会早绝人寰。”
我听着师父的话,突然想起告别不韦之前的一夜,曾与聂将军在小院中共饮,有过一番对话。当时我问聂将军,这么多年来,可有像褚将军那样留几个子嗣。
聂将军对着月亮,饮下一口梅子酒,淡然笑道:“聂某孤身一人,从无家人。”
他的语气毫无伤感,可在月下听来,这话语却莫名悲伤,我忍不住问道:“一个人在世上走过百年,不觉得孤单吗?”
“虽也时常感到孤单,不过若是一次次地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未免太过悲苦。”聂将军说完,又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说:“等到大业既成,聂某的心愿就是能够有家、有子,再不食无极花,和家人一起慢慢终老。”
我想到这里,师父问我在想什么,我就将与聂将军的对话说给了师父,她听完若有所思。
我说:“所以,师父也不用为崔文子太过伤感。他爱徒视他为父,师兄妹爱他如手足,师父视他为知己,这一生不枉过了。”
“是啊。”师父说:“春华秋实,该开的时候开,该落的时候落,也是一种幸福。”她手中拿着一朵无极花,竟是想得痴了。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师父!师姐!”
我抬头看去,笑盈盈地站在花圃前的农妇正是师妹阿荆。复国计划正式启动之后,师父便以阿荆为中转站,定期与聂、褚两位大将军,以及蒙古草原上的热轧拿保持书信往来。
“阿荆!”我欢叫一声几步跳出花圃,拉住阿荆粗糙的手,她对我憨厚地笑着,又从衣襟里慎重地掏出两封书信,递给师父,说道:“这次可巧,南边和北边的信差不多同时到,我赶紧上山来了。”
我听了这话,心里高兴:师父状态低迷,老友的信应该能让她振作几分,和阿荆挽着手看师父小心地拆开那两封信的火漆,读了一封,面色大变;又读一封,摇摇欲坠。
我又是焦急又是疑惑,扶住师父问:“师父,您怎么了?是聂将军、褚将军,还是热轧拿大哥那里,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师父颓然坐倒在花圃的田间,将手中的信随手散在泥土上,说:“你自己看吧。”说着,捂住脸,似乎流泪了。
我迫不及待地弯腰捡起那两封信细读时,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只能够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这……这不可能!”
这些信既不是聂将军、褚将军写来的,也不是热轧拿大哥写来的,而都是他们的朋友,或幸存的家眷写来的。
用“幸存”两个字,是因为就在我们读这些信之际,两位将军,连同热轧拿大哥,已经全部被斩立决,并株连九族。今上派出的是最精锐的虎贲军亲信,持黄印,快狠准,犹如秋风扫落叶,几日之间,端平红忠军余孽,又一把火烧了神兽大军。
“全完了!”师父喃喃自语。我心中想着聂大将军的温文尔雅,褚大将军的义薄云天,还有热轧拿大哥一家的相见恨晚,甚至凶恶的神兽用头颈磨蹭我的温柔,不由得哭出声来。
“怎么会这样?”我哭着问:“师父的保密工作不是做得很好吗?一百多年了都未露行迹,怎么会突然被今上知道得如此清楚?几处同时行动,好像洞若观火一般?”
师父颓然摇头,问:“小英,你可曾将我们的行动透露过给任何人?”
“绝对没有。”我毫无忐忑地说完了这句话,眼神看到身旁的阿荆——她满脸无辜,是的,她虽然担任信使之职,可对于复国的内情丝毫不得知。这个世界上知道师父的计划的,除了死去的聂、褚将军,热轧拿大哥,就只有我了。
慢着,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不是我不自信自己的嘴紧,而是有一个人,虽不是我透露,却可能由我而知。
小石头。
其实事后想来,在这个名字闯入我脑海的第一秒钟,我就知道是他做的。我只是在自欺欺人。
从师父的眼神中,我分明知道她猜着了我在想着谁,知道她和我想到了一处,原以为她会跳脚、痛恨,没想到她居然只是凄然一笑,说道:“都是孽缘。一段孽缘破了另一段孽缘,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宿命。”
小石头这一次不在一线天,而在太清宫的外院里。他独自站在外院的中心,双手起太极式,单足矗立,双目微闭,周身似有无形的气场。
山雨欲来,他像是风暴眼中心的那个造物主,一切因他而动,他却岿然不动。
我隔着一段距离看他,奇怪自己先前怎么会将他和那个看我一眼就会脸红的小石头联系起来。他明明已经是另一个人。对了,他说过,在黑洞里,他粉身碎骨过无数次再重组,也许重组的他,根本就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是一个陌生人。
他功毕,睁眼看到了我,我在他眼睛里发现了和自己同样的情绪:恐惧。他向我走来,我像照镜子一样看着他眼里的恐惧,觉得可悲且可笑:两个已经谈婚论嫁的爱人,居然对对方怀有的是这样的感情——恐惧。
在靠近我的时候,他迅速调整了表情,变为一贯的温暖而轻松。他在赌,赌我还没有得到消息,或是得到了消息之后没有和他联系在一起。
换了几年前的我,这是绝对可能的。可我这一路也看多了居心叵测,又怎会不知道这个世上,比海洋更深的唯有人心。
我问:“是你,是不是?”
他没有说话。
我又说:“其实我来找你不是为了验证这个。其实我是好奇,你做这件事的时候,是打算将我俩的未来置于何地?”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如一泓深潭的眼睛,接着问:“还是说,上回你在一线天说不放弃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赔上我俩未来的打算?”
“任何时候,我都绝不会做放弃你的打算,小英。”他说话的语气那么悲伤,几乎让我忘了这是一个杀了聂将军、褚将军、热轧拿大哥的凶手。
“是吗?为了立大功也不会吗?为了向今上争宠献媚也不会吗?为了当上你心心念念的掌门人,也不会吗?”我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大声,眼泪也越来越汹涌而无法控制。
小石头往四周看了看,似乎担心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此刻正是正午时分,四下无人,他向前一步,握住我的肩膀,说:“小英,事已至此,我也不再瞒你了。你也看到了,我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出此险棋。今上已经允诺我,将指我为泰山派掌门,作为我举报叛国谋逆的嘉奖,除非如此,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羽盗取我掌门人的位置。但是,”他紧盯着我,说:“你要相信,我在行动之前,一定是确保你会无事的,否则我绝不会动。”
“你怎样确保?我是师父的副手,复国大计的主要人物之一,你如何能够将我摘出去?”
“你道你养伤的那个月,我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
“不韦。”小石头说。
我吃了一惊,问:“你去不韦做什么?”
“去找聂将军和褚将军做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为了他们所爱的人,担下叛国谋逆主犯的罪名。”
我的脑子一时间是懵的,可转了一转就明白了。原来小石头就是这样来保我的。我压抑着自己,尽量平静地问:“你是怎么和他们谈的?”
“我给了褚将军七天的时间,让他安排自己的家人逃离。至于聂将军,根本不用我谈,他一旦发现无法杀了我,而我已得知全部实情之后,就主动提出将你和你师父置之事外,由他来一力承当罪名,这当然正合我的心意。他俩和热轧拿也确实都是好汉,据我所知,直到最后一刻也未提起你师徒半个字。”
我热泪滚滚而下,聂、褚将军和热轧拿大哥的身影闪现在眼前,还有许许多多年轻的热血红忠军,这么多生命的戛然而止,在小石头的口中居然仿佛是件平淡无奇的事。
他看出了我的激动,将我搂进怀里,说:“小英,你切莫以为我是无情之人,可这是政治,政治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政治……”我无意识地重复,静静地趴在小石头的胸口上,贪恋地嗅着这宽阔胸膛上熟悉的气息,幽幽地问:“小石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很清楚。”他过了一会儿才答。
“那一天,你告诉我,山下的河水,名叫不忘川。你说‘前尘往事,皆是因缘,不讳不忘,方能超脱’——你真的以为,我能忘了今天吗?你真的以为,隔着这么多的人命和谎言,我们还能有未来吗?”
他久久没有做声,我的发顶濡湿,这才发现他哭了。他哭着,在我耳边轻声说:“小英,你知道吗,其实我看过我俩终老的样子。你与我在这泰山上终老,种花南山,把酒东篱,可你却一点一点都不快乐,一点一点都不快乐。我回来之后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只是在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