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高临下掷出这些话来,是有言在先,画地为界。宋佛暗暗一惊,这倒是事先没想好的情形。
但见檀栾这一副急进姿态,他心底反渐渐明朗了,以不可理喻的神气睇着檀栾道:“今年策问有一句话:兵屯以制外者谨矣,未能使夷狄畏却而不敢侵;刑法以肃内者严矣,未能使奸顽惩艾而不敢犯。凡若此者,其弊安在?”
他本意是拿策问上的话来嘲讽:檀郎啊檀郎,你对觊觎她的外敌这样谨慎,却不能阻止外敌入侵;你对警告过的内寇这样严肃,却不能阻止内寇再犯。这是为何呢?
大家都是聪明人,说话并不难懂,檀栾气极而笑:“好一副伶牙俐齿。”
“檀尚书过奖了。”宋佛整一整衣裳,“授官不予私交亲昵之人,惟予有能之士;授爵不予品行恶劣之人,惟予有贤之士。如此方是除弊治乱之道。檀尚书器重我的才干,与公主器重我的才干,有何区别呢?只要我怀其才,堪其位,不就足够了么?我们所为的都是一个大唐。”
他以为自己胜了一仗,恰逢雨势渐渐小了,准备错身离开。
“且慢,你不是拿策问考我吗?”檀栾冷冷道,“外间夷狄之属,轻佻无信,贪婪无亲,当如禽兽待之,来则有备,去则不追;是故急求速效者,战斗数合而未尽灭族类,深怀远图者,蓄势待时以求一役毕功。夷狄致有喘息之机。内间奸顽之徒,或因风教固殊,不知礼义;或因饥寒至身,不顾廉耻;或因生性蠢戾,引其贪心,逼其嗔心;或因处境悖逆,诱之以利,胁之以威。纵刑法至精至备,终难匡正天下人心。奸顽岂不络绎于途!”
他黑沉沉的眼眸刀刃一样对着宋佛逼过去,“宋员外,你是其中之一吗?”
宋佛微微一愣,扫视着对方的脸,意味深长地笑了:“檀尚书煌煌大言,振聋发聩,不过——”他话锋一转,“你既不是驸马都尉,又不是礼官言官,无名无分,越俎代庖,难道不算纠缠吗?”
“你……说什么?”檀栾的神情在霎时间为之一改,仿佛那句话奔涌而来,将他眼眸中的东西统统熄灭。他整个人一下子变轻了,轻得像是一团火灰。
“我虽然初来乍到,但对檀尚书与公主的过往也略有耳闻,公主既已放手,檀尚书又何必再三袭扰,徒惹公主不快呢?”宋佛把眼皮斜斜一掀,笑容不改,“雨停了,我该回了。檀尚书,再会。”
浓云散尽,夜凉如水,宋佛施施然离去,檀郎兀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十日一眨而过,又是一座上林苑。
以往上林苑为公主独占,只得极少数日子邀请豪贵于此宴游,今年不知什么缘故,公主频频有惊人之举:先是撤除了包围花苑的锦幛,任由长安百姓赏花;再是禁止众人折损,却将整株移至花槛分送宾客。这么一琢磨,倒有点慷慨共享春色的意思了。
长安豪贵们原以为公主开放花苑,便不会再设私宴,正暗自遗憾少了一桩游春乐事,谁料立夏一过,上林苑竟又操办起一场宴席,题目依旧是牡丹——
公主究竟有何莳花之法,能令牡丹长至夏日,仍然烂熳?
甫一进门,便觉有一股气味迎面而来,什么气味?极清极甜,极醺极醉,又似蜜脾,又似膏乳。气味越来越丰盛,满苑皆是。
这气味,才闻的人不识,惯闻的人不觉。平头百姓以为是花香,豪官贵宦耳濡目染多矣,就知道除花香外,还有一种木香。
上林苑是郑皇后在公主十岁那年赐予她的礼物。郑皇后的品位极高,因忖量牡丹气味复杂,精心选取各类香木,先后建设了披香殿、采香径、桂柱楼、柏梁台等堂所,其中有一座四香阁,以沉香为阁,檀香为栏,以麝香、乳香涂壁,最是华丽。牡丹的芬芳,与各种木头释出的香气交合酝酿,增一分太浓,减一分太淡,也不知如何调试,总之无分无解,无拘无束,花香与木香一路盘旋,宛如流水绕礁,山风过林。
众宾客都有些痴痴然,头发晕,脚发轻,心飘飘地往上冲。才进得苑门,早望见满满的牡丹,如霞临砌,如烛出笼。他们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池水被机括风叶送至殿顶,下落为水帘,殿内清凉阵阵,那香气也略平息。
宴齐入席后,花丛中来了一个人,髻鬟对起,如天外浓云。
女子的发式,通称为“髻鬟”。具体而言,鬟是发缕中空成环,髻是发股拧旋成结。
大唐礼制规定,未及笄的童女梳鬟,及笄的少女和出嫁的妇女梳髻,昭阳十五岁及笄之时,却不愿从众随俗,别出心裁地竖起发鬟,自创了飞仙髻——其实是她提出想法,央求翠翘替她梳理的——这种发式很快轰动了长安,一旦梳头出新样,人人争梳飞仙髻。
只不过,这种发式相当考验梳头者的手艺,寻常人家自己草草打理,富贵人家纵有仆妇代为侍弄,也不过勉强梳得齐整,比起宫女的手法终究差了一筹。更何况,公主的梳头水乃是御用秘方,只用梳篦沾一点儿抹在头发上,即刻就令头发光亮鉴人、便于梳理定型,而且弥漫着一股甜香,兼具乌发润发之效果。民间的梳头水远不及此,哪怕出门前费心梳好,跑一跑跳一跳,不到半日便松散了。久而久之,无人模仿成功,因此这飞仙髻,竟变为公主独有的一般了。
公主梳飞仙髻,头发分两股绾起,高耸如兔耳,摇而不脱落,皆显见得宫女的手法非常灵巧。
瞧见那标志性的两侧高髻,就知道是公主驾到了。本来或坐或站的数十人一齐躬身行礼。
“都免礼吧。”
太平公主着实有压场的本领,只见她来到正中的位置坐下,就像一株晚开的牡丹花,在长安豪贵圈子里以压倒群芳的姿态绽发起来。
恰逢稷州水灾,不好铺张,宴席的排场比较随意,花前、廊下、楼中、水边,都安放了桌案椅凳,随坐随歇,场面变得格外广大。公主把两眼审视着场面,下颏略微一点:“本宫听说,今日的宾客内有一位宋佛公子,有诗名,誉充秘阁,雅而不素,有大体,得国士之风。是哪一位呢?请出来相见。”
她这一句话掀起了第一个高潮,为宋佛造出一场别致的声势,也使欢乐的气氛陡地紧张起来。在场的人难免有些惊乱,都开始了窃窃私语:“谁是宋佛?”
“前些时间,制举登科的士子!”
“是他!”
“我怎么听说,这人进过上林苑偷花,险些被打死,最后是公主饶了他?公主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公主那是大发慈悲,松松脚给一只蚂蚁活路呢,说不定连偷花人长什么样都没记住。”
“嘿,没想到这是个有真材实料的,想方设法来笼络了吧。”
“不对啊,他是外地人,在长安没有门路,公主不认识他,那是谁保荐他应试制科的?”
所有的豪贵都伫立着,宋佛胸腔里的心要跳上口边了,脑子里的弦也要崩断了,他耳边嗡嗡的,全是议论声,听不见什么,众豪贵一身金玉把他的眼睛眩花了,也看不见什么。
他定了定神,走出了人群,来到公主面前,仍是一袭白色麻衣,最简单最普通的一种,低回慢转,做足了恭谦忍耐的姿态。
公主身上穿着银朱绡丝长裙,项上戴着金螭璎珞,以一手支颐,独坐于正位上,千重高拥,一枝独放,明媚鲜妍之至。
她的眼睛闪闪熠熠,像是一束光线自头顶倒扣而下,连台下都照亮了,犄犄角角都清楚。有这样一双眼睛,你就不能怀疑这是带有演出性质的一幕。
公主直起身,下座步出,俯视着地坪下的宋佛,像是第一次认识他,又像是第一次帮助他。宋佛满怀的缭乱动荡全在这一双眼睛中得到了安宁。他所有的争取,所有的希望,所有所有的用心和努力,都是为了这一束光线。
宋佛昂起头,骨骼的走线如同高崖飞瀑,流畅舒阔而兼具棱角:“贱名与闻天听,不胜荣幸。”
她含笑向他投过一瞥,将手伸出来,臂间一条帔帛镶满了碎宝,不偏不倚地正映在日头之下,发射一粒粒炫耀的晶光,斑斑点点全蛰在宋佛的面上,宋佛闪一闪眼睛,却是微微地笑了。
这一幕,京中不消半日便传开了:新科士子宋佛,翠琰雄文,黄庭美翰,公主爱他的才学,便罗致在幕下。自此,京中的王公豪贵,再无一人敢把捉婿的主意打到宋佛身上了。
夜色微阑之际,昭阳坐在温泉边上,手撑着,两只脚泡在水中,一荡一荡地踢着水,忽然横过来一眼,眼中半是阴森半是火焰:“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挨了这一眼的是侍卫甲,也就是苍官。苍官木着身子,表情愈发地愁烦,大约受不住温泉这里的溽热,汗在脸上慢慢地爬着:“公主息怒,这事是属下失职,公主若要降罪,听凭处置,绝无二言,但眼下最要紧的是,牢狱里的贼寇全部自杀,白鹤山再无贼党踪迹,下一步如何行动,还请公主的指示教训。”
昭阳望着眼前之人,心中怒到了极处:“我竟不知大理寺成了纸糊的老虎,连这点人都撬不开嘴,还放任他们自杀了?!他们就在长安城周边游荡,对着高官子女都敢大放厥词,暗里该有多少百姓遭他们的难?倘不连根拔起,我大唐子民岂有安全可言?”
“……是。”
“大理寺现在是谁主事?”
苍官口齿干涩道:“大理寺卿伯朔,伯朔最近卧病,由大理少卿裴俊弼代行其职。”
昭阳报以一声冷笑:“你那个朋友怕不是嫌事多,想让这个官位做到头了吧!”
“……不敢。”
“我看没有什么不敢。”她排翅似的睫毛合上,再打开,言语渐渐平静下来,“他们是才死的吧?消息封闭起来,你这个月就跟裴俊弼待在一起,期间有没有人混进来,是想劫牢还是投毒,有没有人提出保释他们,凡是一切可疑的地方,都不要放过。”
“敢问公主,您可会亲临大理寺?”
“去什么,你嫌我身份不够招摇吗?”昭阳又横他一眼,“我在外人眼里本就是个不理事的公主,这会子到处跑,岂不是打草惊蛇?上次去白鹤山一趟,都能被李陵晨抓住——你们怎么能让他的人混进来呢?”
“那毕竟是太子殿下……”
“太子也是我弟弟,管到我头上还得了?”
苍官无故又碰了个钉子,只得自认晦气,答应道:“是。”
昭阳虽是说赌气话,想了想,终于补充道:“有什么东西,你亲自带回来给我。走吧,告诉丙,这个月由他换下你。”接着,转头继续踢水,再不朝他看一眼。
苍官擦了把汗水,答应道:“属下这就遵命承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