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望着眼前之人,心中怒到了极处:“我竟不知大理寺成了纸糊的老虎,撬不开他们的嘴,还放任他们自杀了?!他们就在长安边缘游荡,对着高官子女都敢大放厥词,暗里该有多少百姓遭他们的难?倘不连根拔起,我大唐子民岂有安宁可言!”
她一踢足,飞珠溅玉:“你也不必揽罪了,告诉我,大理寺如今是谁主事?”
苍官虽立在数步之外,却像被水点子溅到一般,肩背骤然绷紧了:“大理寺卿伯朔最近卧病,由大理少卿裴俊弼代行其职。”
“裴俊弼?”昭阳重复这个名字,紧跟着一声冷笑,“你那朋友莫不是嫌事多,想让这官位做到头了吧!”
“不敢……”
“我看没有什么不敢。”她乌浓的睫毛合上,再掀开,言语渐渐平静下来,“他们刚死不久吧?封闭消息,你这个月就跟裴俊弼待在一起,期间有没有人保释,有没有人潜入,是想劫牢还是灭口,凡是一切可疑的地方,都不要放过。”
苍官略一迟疑,张口直问:“公主可有意亲临大理寺?”
“去什么,你还怕我不够招摇吗?”昭阳又横了他一眼,“我在外人眼里本就是个不理事的公主,出入机关衙门,不定朝中谁知道了,都得注意,反而打草惊蛇。上次去一趟白鹤山,都能被李陵晨发现——你们怎么能让他的人混进来呢?”
“那毕竟是太子殿下……”
“太子也是我弟弟,管到我头上还得了?”
苍官无故又碰了个钉子,只得自认倒霉:“是。”
昭阳虽是赌气话,想了想,终于补充道:“你在大理寺也收敛着点,别牵带出我来。官场上的事我不便露面,倒是白鹤山,还要多加留意。”说完,她转头继续踢水,再不看他一眼,“退下吧,告诉丙,这个月由他替换你。”
苍官擦了一把汗,躬身道:“属下遵命承办。”
*
次日巳时,昭阳入了宫,皇帝皇后刚刚下朝,李陵晨难得也在,于是一家四口至紫宸殿用膳。
昭阳是最后一个到的,侍膳的小宦官为她安座,呼一声“传膳”,便有数十宫女手中或持或托、或捧或抱,自殿外鱼贯而入。小宦官逐一唱名,金银平脱食器摆上乌木桌案,重光叠影,闪闪烁烁。
所有的碗盖一起被取下,碗盘中是水晶龙凤糕、金乳酥、玉尖面、清凉臛碎、红羊枝杖、二十四气馄饨、樱桃酥酪,等等等等。
宫中向来奢靡,开一次膳一百来样儿都算少的,今日倒是格外俭素。昭阳思忖着,怕是稷州水灾的情况不如何好。
皇帝自箸架上取过一双玉箸,搛了些菜入口,吃不多时,又停下箸子,沉沉叹息一声。
皇后翘着兰花手指,慢条斯理地将一匙匙酥酪送到嘴里去,见他这副样子,便将小匙在碗沿上轻轻一敲:“工部的两个人选今早都已出发,必可功成治定。陛下丧气,则臣民挫心,如何能共度患难呢?”示意侍膳的小宦官,“营苏,给陛下盛一碗清风饭,消消暑气。”
清风饭由水晶米、龙睛粉、龙脑末、牛酪浆调制而成,冷冻一番再食用,大有咀冰嚼雪之感。小宦官营苏依言照做,皇帝“嗯”一声,勉强扶起了箸子。
李陵晨本来吃着一碗清凉臛碎,听了这话,却把小匙放回碗内,连碗也放下:“听说母亲选了工部的郎建章,还有一个是谁?”
皇后向他一瞥:“粘粘推荐了一个,也是工部的,叫宋佛,确实是个人才,我便让他们同去了。”
昭阳正在剔解一道红羊枝杖,刀刃顺着骨缝插进,羊肉一片片剖开,通红通红,拥起一堆。她一下扎在肉上,放进口中,仿佛事不关己。
李陵晨果然一蹙眉:“她懂什么人才,不会是纸上谈兵的人才吧!”
昭阳忍不住翻他一眼:“营苏,给太子切一块水晶龙凤糕,黏住他的嘴!”
水晶龙凤糕是一种糯米点心,白亮如水晶的糕面上,用红枣镶出龙凤形状,精致又喜庆。这姐弟俩向来不分尊卑上下,平时的口角就不少,宦官们都熟视无睹了。营苏脸上带着微笑,切一块龙头米糕,放到李陵晨的食碟里,李陵晨回瞪昭阳一眼,便将米糕塞进嘴中,上下牙齿一咬,示威一般大吃起来。
昭阳的小刀继续在红羊枝杖上游走,一刀两刀,三刀四刀,直至骨肉剔解,她终于积攒了勇气,远远地向他们平视:“阿耶,阿娘,我也想去稷州。”
这一句话激得所有目光向她投聚而来,皇帝把一只八斗金镀银酒瓮挪开了些,惊异地道:“粘粘,你说什么?”
皇后拧了拧眉头:“无端端的,怎么想到稷州去?”
李陵晨被米糕噎住,两腮一阵鼓动,呜呜噜噜地说不出话来。
就连小宦官营苏也是一脸难以置信,却不敢表达什么,眼观鼻鼻观心。
昭阳双手叠在膝上,端端正正地坐着:“我想了很久,自灾情发生以来,捐钱捐物,我觉得不够。我想为稷州灾民出一份力。”
殿中有一时静默。
皇帝挺直了上身,神情变得极其严肃:“粘粘,你说想去稷州出力,是怎么个出力法?”
“莫非你想出巡稷州,安抚民心?”皇后依旧深拧着眉头,“粘粘,你身份与众不同,王姬邦媛出行,必定大张旗鼓,眼下正值非常时期,一路上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李陵晨仰着脖子咽了几咽,终于把米糕咽了下去:“咳咳咳……你的牡丹花……咳咳……都不管了吗?”
“花苑自有专人打理,我去稷州一趟,不是不回来了。”昭阳瞟他一眼,转向皇帝皇后,一字一句说道,“我并不想弄排场出风头,只想和普通人一般,深入灾区,抢险救援。”
所有人齐刷刷变了颜色。
“胡闹!”皇后猛一下站立了起来,容色变得顽固强硬,“这场水灾遍及一州,你可知灾区是何景象?盗贼横发,瘟疫杂生,你自幼长于深宫,如何应对?徒逞一时意气,指手画脚,反倒是害了灾民!”
昭阳深吸了一口气:“我并非一时意气!我可以跟着郎建章、宋佛他们,学习、协助,绝不利用公主身份指手画脚。”
“且不论你毫无训练,毫无经验,单凭一腔热血前往,你能控制自己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吗?倘为了你的变数打乱部署,哪怕某一环有微小失控,都将导致整个链条的崩塌。”皇后的目光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一直落到昭阳脸上,“更何况,你是公主,未来是长公主,大长公主,立身行事为天下共见。你身份里所需要承受的,比区区力气重要得多。”
皇后的声音回荡在紫宸殿里,昭阳心怦怦跳着,感到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但她的腰背并未松懈:“阿娘,我自知身份贵重,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坐视万民受苦。拥有天下,难道不该在黎庶艰难时,与他们共担一二吗?哪怕架杆搭棚,除草挖泥,施一碗粥,发一包药,都比在长安城里拨嘴拨舌强得多了。”
皇帝面上微现不豫之色,李陵晨半惊半疑地望住了她。
“粘粘,”皇后声音陡转森寒,“你这话,是把我、阿耶和弟弟,一起骂进去了吗?”
昭阳先是愣住了,及至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嘴唇发青:“我……不敢。”
“天下数万万生灵,各安其位,各尽其能,各司其职,各行其责。君主需要明察持平,因循任下,而不必事无巨细,躬亲独断,越俎代庖,干涉臣属。君得所以制臣,臣得所以事君,各从其宜,各处其当,方为治国之道。否则,事愈烦而乱愈生,法愈滋而奸愈炽,又有何益?”皇后停顿了片刻,忽又摇摇头,“你从前太惫懒了,这其间的道理,倒是你弟弟学得多用得多。”接着道,“至于你的职责,便是待在长安,惜名器,守法度,作为国朝女子的典范。你明白了么?”
昭阳呆呆坐了片刻,脸上几次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蓦然鼻子一酸,伸手指向李陵晨:“那么他的名器法度呢?我去稷州是进行正事,他在长安胡打胡闹,阿耶阿娘也不教训他!”
李陵晨立时脊背一紧,毛都奓了。
皇后定定地凝视着她:“他在长安胡打胡闹,终究是我们眼皮底下,所以还可收拾一番。同样的,你在长安,只要不渎礼逾分,阿耶阿娘何曾拘束过你?”皇后原本是一副庄容,此刻把嘴角一牵,流溢出无限的真情,连声音都有些喑哑了,“更何况,除了公主的身份,你还是我们的心头肉,一个女孩家,到那么远的地方,会遭遇多少危险!没有人保护你,没有人照顾你,叫阿耶阿娘如何能得安稳!”
皇帝忙拉着皇后的手坐回原处,对昭阳捺低了嗓子道:“这并不是今天就能解决的事情,晚些再说吧,你母后本就劳累,休要惹她生气了。”
就这样,话题结束了。
未时初,昭阳出了宫,然而一坐上马车,她闷闷的表情已被一种冷静所取代,向驾辕的侍卫丙吩咐:“回花苑去吧。”
李昭阳,在饰演另一个“李昭阳”。
机事不密则害成,她见过谢般堂而皇之的模样,怎会不知稍有松懈便可能暴露自己。比起谢般两世的经验,她委实相差太多,不得不收着手脚,也收着心。她过去种花避政的形象过于深刻,不知谢般有无提前布置眼线,故此她九曲十八弯,极力饰演,既要表示出改变,又不能太过怪异——绝不能让谢般察觉,她已窥知大唐的未来。
系统曾告诉过她一个道理: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屋子太暗,需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她说她要去稷州,阿耶阿娘一定拒绝,这在她意料之中,她作一场戏,至少为她的性情移转作一个铺垫,日后走出花苑,为娱乐为政治,总不致教人起怀疑之念。
只不过,她还是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
她生出这个念头,缘于小跛子春朝的一番话——蒙着头拴着脚,千里马半步也跑不了;没坑坑没洼洼,跛脚鳖也能千里爬。比起春朝,她会挽强弓,会御骏马,天下何处去不得,怎么偏偏被一套黄金络头拴在长安城里呢?
今天到底下了决心提出要去远方,虽是作戏,却也真假参半,总仿佛她所做的事是不错的,理应得到家人的肯定和鼓励,万万想不到被泼了一盆凉水,连带那点曲折衷肠,也一同泼灭了。
她坐在马车中,抱紧了枕头。五花马的嘶鸣声声入耳,七香车的香气直透鼻端——五花马,七香车,都是她作为公主享有之物。
五花马的毛色呈五瓣花状,不是人工修剪,而是天生旋毛。一群五花马,都是“一般毛色一般缨”。四蹄碧玉片,双眼黄金瞳,鞍上留明月,嘶间动朔风。
七香车由沉香檀香构造而成,四角各缀一只香囊,分别贮着辟寒香、辟邪香、瑞麟香、金凤香,掺杂着龙脑香末。每一出游,轱辘声向前延伸,香气向后漫溢,终至芬馥满路。车中甚为宽敞,床榻衾枕一一具备,四围垂着白色帏幔,远远望去,好似一团云雾飘浮,外面窥不见里面,里面却十分透亮。金丝雕玉吊挂帏幔之间,车行时,摇荡的铿铿锵锵,就如奏细乐一般。
这一副马车有来历,有根基,载她上了锦绣前程。她觉得自己的未来依稀可见,其余则是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