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云本来在后面一艘客船上,接到堡主的命令不敢怠慢,趁着傍晚短暂靠岸时换了船,进舱回话。
云倾看着盈盈行礼的少女,一身浅粉衣裙,头戴蝴蝶点翠素银钗,整个人恰似一朵初开的芙蓉花。当初几个满脸稚气跟着自己的小丫头,一晃间,都已经懂得给青年男子送荷包表达好感了。
他心里忽而泛起些许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也许的确是自己疏忽了,不够近人情,只顾着练剑奔忙,却忘了身边的人不可能同样无波无澜,只想一心扑在云堡的事务上,将年华混过去。
他一言不发,让少女站了一刻,才淡淡问道:“昨晚是怎么回事?”
俏云微微垂下头,脸上飞起一点红云,但很快又褪了下去,低声道:“是婢子一时糊涂,现下已然后悔,请堡主责罚。”
云倾在心里又叹了口气,他原先还有些存疑,想弄清是否另有内情,但俏云直接就承认了,反倒没办法再做探寻。
如果唐斐也对俏云有意还好理解一些,可明明又拒绝了,看看自家俏生生,明显带着几分委屈的漂亮侍女,总觉得事情的走向有点奇怪:“既然如此,他可说了什么,为何不收你的……礼物?”
俏云的头垂得更低了,却并无扭捏,轻声道:“唐先生说,他的结缡妻子遇害亡故,不愿另娶旁人,有负于她,也不想再耽误了其他女子。”
云倾扬了扬眉,这或许是他所听闻的出自唐斐口中最认真严肃的话了,想不到,那个人也不是只会冷嘲热讽。
依稀记得舞柳说过,唐斐所娶的是同门师妹唐梦,不仅明艳无双,且与唐悠一样,都是自小相伴,情谊深笃,可惜红颜薄命,成婚不久便即故去。她说得极是含蓄,云倾只留下了一个叹惋伤感的印象。
好端端地,不选唐悠而嫁唐斐,弄得流水无情、香消玉殒,确实令人叹息。莫非唐斐其实是个男祸水,天生有本事打动美貌姑娘?
云倾蹙眉,不管怎样,看来事情乃是俏云单方面的问题,须怪不到别人头上。
“堡主,”在他沉吟间,俏云已经跪了下来,乌黑眼瞳泛起水光,满是悔愧自责,“婢子冲动之下未分轻重,忘记顾全大体,害得您病中劳神,愿交出手中差事,听候发落。”
云倾从座椅中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云堡虽不似官宦人家的深宅大院一般严守男女之妨,却也是有规矩的。本以为跟随多年的侍女应该懂得进退轻重,可眼下看来,自己显然是放心得太早了。
他心里对俏云有些失望,尽管仍然觉得整件事透着怪异,但实在不了解姑娘家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适合小题大做地查问下去,唯有先处理了再说。
“你确实举止失当,忘了检点分寸。”他默然半晌,才缓缓说道,“本来想着,再过月余就派你去管理云州和涿州的产业,如今看来还不到时候。等回到苍山,将手边的事交给婷云,先面壁思过一个月,然后跟着我一段时间,再观后效罢。”
俏云应声,诚恐惶然地又告了几声罪,保证一定好生改过,再不辜负堡主的爱护之情,才敛容退了出去。
夜色渐浓,客船在河道里行进,舷窗外是若隐若现的星斗和汩汩水声。云倾白天路途劳累,此时倦意袭来,吩咐请唐斐施针。
连日下来,已经形成一套医治流程,先诊脉象,而后照例是很不愉快地除去大部分衣衫挨扎,也照例伴随着唐大夫一言不发但就是让人牙齿发痒的嘲笑表情。
“不知疗毒情况如何?”末了,云倾披上衣衫问道。
“还差些火候。”唐斐收拾针具,头也不抬,“从明天起,改为隔日施针即可。”
云倾略感失望,但也放松了一点,不管怎样,有进展总是好的,须知因为不习惯被点穴,他已经连着几天没能休息好了。
“针灸可以减少次数,但点穴不能间断。”唐斐接着道,“在治疗全部结束之前都不行,否则可能功亏一篑。”
他瞥一眼云堡主眼睛下面睡眠不足的青色,淡淡问道:“需要安神助眠的药方么?保证一觉到天亮,天打雷劈都吵不醒。”
云倾:“……”他是有涵养,但他也真的很想打人,想问一句会开药方了不起么?尤其是刚训诫完俏云,另一个涉事人物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唐大夫,有件事之前忘了说,”他的语气仍保持着云淡风轻,“你是有本事也有前科的人,在我云堡做客卿,需得额外约法三章。”
“哦,”唐斐的神色冷了下来,不咸不淡问道,“且说说看,哪三章?”
云倾道:“第一,不得以任何形式做有损云堡的事。”
唐斐皱眉,忖度任何形式是什么意思,冷冷道:“可以,但是必须在合理范围内,否则某些人心胸狭窄,我哪天摘朵花、摔个碗,都被说成有损云堡怎么办?”
“……”云倾吸一口气,“第二,不得对云堡中人用毒或下药。”
唐斐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谁不长眼主动挑衅,别怪我出手自保。再说你云堡里也不全是善男信女,连点威信都立不起来,如何做得了客卿。”
云倾但觉强词夺理,但好像又不是全无道理,想到唐斐内力已失,总不成连自保都不准,他没好气地让了一小步:“不到万不得已,不得用毒下药。还有,任何情况下,不能伤及云堡属下的性命或导致伤残,否则后果自负。”
唐斐哼了一声,心道又是一个“任何情况”,但也不再反驳:“第三呢?”
云倾提起约法三章,原是临时起意,一时也想不到第三条是什么,加上正在气头上,不假思索道:“第三么,阁下没事少生是非,少招惹几个姑娘,我就省心多了!”
可想而知,交谈结束时,两个人都很不爽。
云倾还是接受药方,喝了一服助眠的汤药。没办法,眼看又是一个失眠而困顿的夜晚,光顾着怄气,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随着接触次数增加,他严重怀疑,从在左家庄答应接收唐斐的一刻起,自己又被左师兄坑了一道。同时百思不得其解,性格如此之差,到底怎么当上掌门的?唐门的人都标准独特,专喜欢没事找事、给自家添堵?
云倾确实累了,汤药的效力又远比预期强烈,才来得及转过几个念头,意识已经开始飘散,他和衣斜靠在榻上,沉沉睡去,连云桐循例进来点穴都没醒。
柔云将案上油灯的三股灯芯掐灭两朵,小心地退到外间。她本待向值守的侍女交代几句,却见俏云不知何时又过来了,正轻手轻脚地收拾药碗和茶具。
“怎么不下去思过?”她压低了声音,语带责备,“公子好容易睡安稳了,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不是的,”俏云急忙说道,也压低了声音,“我真的知道错了,再不敢惹公子生气。阿柔,今晚就由我守在此间听用吧。”
以云倾的秉性,从来不让从人侍女值夜,只有这几天生病不便,不得已才在外间留人。
云堡四婢各有职责,除了柔云,其余三人近年来已经很少在堡主跟前服侍。
柔云见她神情恳切,满含愧疚,应是希望尽一分力,想想云倾也说了要将俏云放在身边一段时间,也就不再阻拦。
月色皎皎,河面上氤氲的水气飘拂流动,如薄雾,如轻纱。客船上大部分帆索都已收起,只留下一片尾帆,伴随着一下下有节奏的摇橹声,在水道中徐缓而行。船头船尾各自挂着风灯,舱房里的烛火却渐渐熄灭。
南国的夜晚总有种朦胧的神秘,如同少女含情的眼波,欲语还休的微笑。
俏云在舷窗边做着针线,指尖忽而一下刺痛,不知是第几次扎到了手指。如同从梦中醒来,她幽幽叹了口气,将绣花绷搁下,稳了稳心神才从矮凳上站起,轻轻推开了通向内室的舱门。
唐斐是被相隔不远的细微动静弄醒的,他抬起头,感到手臂有些发木,看见满桌药材,才记起刚才是在分拣配药。之前几天,云堡的下属在途经的市镇抓了不少药,但为了保证效果,还需要鉴别品质,重新筛选。他如今体力也不是很好,连番赶路,又得悉心诊脉施针,分毫差错都不能有,难免也会倦怠。加上客船时时轻微地起伏摇晃,不知不觉趴在桌上打起了盹。
夜色已深,四下静谧,他环顾置身的小房间,此处位于云倾居住的客舱里侧,只隔着板壁和一扇小门,原是用来储物,临时充作了药房,云堡那些进进出出的从人大概都以为他早已完事离开了。
他伸了个懒腰,也不打算继续作事,待要起身时,隔壁又传来窸窣的走动声。
这个时辰,是谁还不消停,总不会是觅机图谋不轨吧?想起正沉在梦乡不省人事的云堡主,他挑了挑眉,悄无声息地走近半掩的门扉,透过缝隙看去,却是昨晚那个同自己说过话的丫鬟。
俏云举止轻盈,并无异常之处,她将夜风吹开的窗棂重新合拢,给暖套里的茶壶添上热水,检视舱房里是否整洁清爽,一切都做完后,却仍没有出去的意思,而是在榻边慢慢坐了下来,一径地出神发呆。
在半明半暗的微弱光线里,少女的神情不似之前搭话送荷包时那样娇俏,而是非常安静,甚至带着一丝愁绪。
唐斐皱了皱眉,是错觉么,舱房里似乎有种不适合打扰甚至略显暧昧的氛围,使他觉得,现在推门而出有一点尴尬。
俏云的目光始终凝注在云倾身上,片刻不曾稍离,随即,她忽而开口,如自言自语般轻轻说道:“堡主,今日都是俏云不好,对您隐瞒了实情。其实……送荷包给那位唐先生只是个幌子,婢子是故意的。”
唐斐一顿,伸出的手堪堪搭在门边,停下了动作。
俏云丝毫没有觉察,仍旧低声说道:“其实,我不过是想寻个由头,不轻不重犯一次错,好不用去涿州管事,一直留在云堡而已。”
说着,颊边露出浅浅梨涡,像是极开心,又有些狡黠:“所以才找上了那位唐先生,瞧他总是板着脸,都不肯正眼看人,想来稍微利用一下也没事。堡主对咱们姐妹几个一向宽容,即使婢子做得不妥,也会给机会改过,果然……奴婢实在欢喜得很。”
话到此处,她顿了顿,声音忽而变得非常温柔,水杏般的瞳仁里,波光脉脉如水:“虽然不敢说出口,但是婢子心里从来只有堡主一人,其他男子便如瓦砾尘灰一般,不值一顾。公子,俏云不在意受不受重用,唯愿一直陪在您身边。奴婢没见过那个女子,但是都已经过去快十年了,难道还不够久?又何必一直自苦?您……就忘了她吧。”
云倾听不到,他本来极为警醒,但今晚唐斐开出的药方乃是左家庄里唐秋用过的那一服,莫要说只是柔声低语,即使动静再大一些,也醒不过来。
俏云望着相聚不过咫尺的睡容,仿佛有些痴了,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微微泛红,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居然低下头,就像要接触到云倾的呼吸般,一点点越离越近。
恰在这时,耳边“吱呀”一声,那扇她根本没留意的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男子倚门闲闲而立,神情悠然,似笑非笑:“云堡果真人才济济,姑娘好心计,好胆量。”
俏云虽有几分古灵精怪,但毕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趁着堡主昏睡,一时忘情,才倾吐了藏在心中的情愫。这些心事,连同柔云等要好姐妹都没说过,怎么也想不到居然隔墙有耳,被自己刚刚顺手拿来当了幌子的正主抓在当场。
“你,你……我……”她低低惊呼了一声,顿时满脸绯红,随即又转为发白,就像受惊的兔子一般跳了起来,转眼奔出了仓房,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
唐斐摇了摇头,本来还略有不悦,但少女的反应又多少让人好笑。他还不至于同一个侍女斤斤计较,但也没善良到假作不知、不去撞破。而且,俏云口中透露出的讯息倒是挺有意思,莫非,云堡主竟是个伤心长情之人?
他慢慢走近床榻旁,舱内一灯如豆,映着云倾安睡的侧脸,仿佛已退去了白日里的淡漠和孤冷,线条分外柔和。
不得不说,云倾确实拥有极其动人的外表,肤色白皙,毫无瑕疵,散落的长发有若墨色流泉,,如果与唐秋相比,同样是无可挑剔的眉目五官,唐秋淡雅天成,而眼前的云堡主却要多出三分凛冽。
十年,倘若方才听到的言语不虚,还真是可惜了这祸水级别的容貌,也难怪那丫鬟将他看成明珠美玉,其他男子统统贬作瓦砾尘灰。
唐斐不晓得,几个时辰前,云倾也腹诽过他是蓝颜祸水,害得善良纯洁的美貌姑娘犯糊涂。
他注视着面前之人气息匀调、好梦沉酣的模样,以及微微蹙起的眉心,暗暗撇了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