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事实上,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也的确徘徊在生死边缘,多数时间都在昏迷,偶尔恢复意识,也虚弱得一根手指都动不了,难受得恨不能立刻再晕过去。
内伤、刀伤、大量失血,这些足以令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九死一生。最糟的还是他身中的剧毒,因为长时间被囚禁折磨又受重伤,毒性在体内蔓延侵蚀得格外迅速,如果不是父亲和义父日夜看护,动用一切方法全力救治,他多半早已魂归九泉。
云堡众人最初杀入荒宅时,由于救人心切,对形势估计不足,族人、从属伤损甚重,单是在铁厅中殒命的就有三人,堡主云冉也受了箭伤。因此待到稍事休整,再度试图营救时,秦深坚持要他留下休息,自己亲自潜入宅院探听情报,从一名仆从的口中逼问出云倾的去向,随即带着属下上了君山。
只是,终归晚了一步,辗转寻上峰顶,云倾却被怀恨的胡人重重地斩了一刀,伤势雪上加霜。
云冉十分后悔,要是当日自己也在轩辕台上,或许那一刀就没机会落下。他与秦深不眠不休地守着云倾,轮流灌注内力,为了疗伤解毒,请遍了方圆百里有名的大夫,贵重的药材更是毫不吝惜。
“听说秦总管与唐越有旧,怎地不找唐门?”唐斐问道。
“远水解不了近渴。”云倾微微摇头,听他对自己父亲也直呼其名,又有些无奈,“而且当时唐门的掌门夫人过世不久,唐门主也身体欠安,更是不好相扰,因此求到了巫山药谷。”
巫山药谷精研岐黄,于百草方剂、针炙刀石都有独得之密。谷主邝楚生经过诊治,认为云倾中毒已深,即使勉强保住性命,寿数也要大损,而且余生只能在病榻上度过了。
“我那时已然绝望,眼看身边亲人日夜奔走焦虑,想着倒不如痛快一死,以偿还被我连累得命丧他乡的族人。”云倾将头靠在身后一块凸出的山岩上,望着不知何时升至半空的新月,悠悠道,“但我不晓得,根治的方法还是有的,为了让我能康复,爹爹请邝谷主施行了换血之法,洗骨伐髓,将午夜兰花的毒性转移到他自己身上……事先都没问我的意思,义父竟也不阻止,就趁我昏睡
的时候擅自进行了,你说,他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唐斐暗忖,难怪柳无影会说,活着的云少堡主远比死了有用。若不是云堡有折梅心法这等能够破而后立的内功,云倾即使痊愈,也是功力全失的下场,云冉却要白白搭进去半条命,从此缠绵病榻,而秦深既要照料他二人,又需支撑云堡,武功再高也会左支右绌,实是一石数鸟、用心恶毒。”
直至此时,他才真正了解上代堡主云冉与总管秦深退隐的原因,心中不无震撼,不禁要想:倘若换做是我中毒,有没有人情愿承受洗伐之苦,以身相代?
半晌,他才说道:“解毒的时机与解药同等重要,即使是比午夜兰花猛烈数倍的剧毒,只要能及时施救,就尚有转圜余地。你吃亏在耽搁太久,才需要付出如此重的代价,但如果继续拖延下去,就连换血也会失去作用。想来,云冉堡主不能坐视你连最后一丝生机也失去,乃是父子天性使然,但事先应是已经深思熟虑,将得失利弊考虑清楚,不失为一种决断。”而今你诛杀柳无影,九转折梅名震武林,想来他闻讯必定欣慰,倒也不用过于伤怀。”
他觉得这些话干巴巴的,并没有多少说服力,主要是平日冷嘲热讽惯了,偶尔想好言劝慰一下,怎么听都显得别扭。
如果那时候,云堡求助的是唐门,结果会不会好一点?他略一思索就否定了这个念头。门中已经有数代未曾出过唐大先生,自门主唐越以下,对医术往往不如用毒精通,而擅长解读的奇才唐悠,其时不过十三四岁,唐门能提供的帮助或许还不及神医邝楚生。
“所以,秦总管是为了照料上代云堡主,才相偕退隐的。”他再问道,“但为何要留在潇湘?与苍山数千里之遥。你独自应对万花谷、密宗门,万一有事,连通知都来不及。”
云倾放下酒碗,感到耳根有些发热,头脑也微微眩晕。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含义,淡淡道:“谁说我是独自一人?我有众多忠心干练的下属护卫,漂亮聪敏的侍女,现在连客卿都有了,什么麻烦解决不了?”
他顿了顿:“况且义父和父亲为我做得够多了,过去、将来,不管情势如何,都不能再搅扰他们安静生活。”
实际上,秦深并未在云冉换血后立即退隐。此番误中奸计,爱人和义子都遭遇重创,若不以牙还牙讨回来,也实在不是秦总管的风格。云堡有多年经营积累的人脉,秦深在江湖中也颇有几个朋友,之前匆匆从江南赶来救云倾,准备不足,等缓过一口气,便着手开始报复。
云倾记得,在自己伤势痊愈返回苍山之前,万花谷在君山、岳阳和永州经营的几处据点都被连根拔起,其中招揽的打手包括那些胡人在内多被除去,柳无影重伤而遁,足足两年没在江湖露面,密宗门也再度沉寂,仿佛不曾暴露过首尾一般,江湖中难觅行踪。
然而,云冉的情况却不容乐观,需要长期的治疗调理。当地生长着一种药草,抑制毒性颇有效验,但必须趁新鲜时采摘入药,加上邝谷主一再劝说北方寒冷的气候对病情不利,他唯有待下来,长久地停留在湖湘。
回城时云倾以陆路为主,只有当中一段取道淮水。尽管长江与运河水路更便捷舒适,有利于伤势初愈的身体,但与之相关的一切回忆都是灰暗的,他只想避而远之。年初辞别云堡,在三月的韶光里踏上江南的土地,归去时已是萧萧冬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小陪伴的父亲会无法同归,那个满怀少年意气与憧憬的自己,会落入烟雨琴音织就的陷阱,几经挣扎,在君山死去。
再之后,云倾几乎片刻不停地修习折梅心法,熟悉并尝试接手堡中事务,让自己尽快独当一面,像父亲一样履行堡主的职责。云堡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即使全力保密,但云冉重伤隐退的消息还是带来了一定冲击。江湖中不乏对头或好事者意图趁虚而入、落井下石,秦深在一次对决中负伤,仍不得不两地奔波,陪伴居住在药谷的云冉,指点云倾,以他的武功人望镇住云堡内外动荡的涟漪。
许是历经挫折劫难后,心境的改变足够巨大,暗合了折梅心法的要旨,云倾的武学进境比预期更为顺利,几乎能用一日千里形容,这该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了。一年多时间,剑法和内力已不输于中毒受伤前,还隐隐有更上层楼的趋势,但他的性格也变了很多,沉默寡言,如非必要,往往一整天下来,也不会开口说一个字。
“义父不知哪里不放心,硬是又将我送回师尊紫云真人处待了一年。”云倾说着,不觉蹙起眉头,于他心目中,与师兄左回风、师姊左武柳一干同门相处,可比习武本身更加累人,“不过,也因此修为进益,学会了蓬莱步。”
从翠云谷归来,二十岁的云倾正式继任苍山云堡的堡主。在他的坚持下,秦深也彻底归隐,与云冉一起长居潇湘。此时柳无影已在昔日万柳庄所在的沧州北郊重振家业,向四方宣示万花谷的名号。
唐斐饮了一口竹叶青,不期然地回想起几个月前,在潇湘的山谷里初次见到云倾的情景。严格来说,远远望见的只是一道头戴帷帽的白衣人影,剑气寒峭,动静间飘然出尘。而后是左家庄里第一眼照面的惊艳,衣袂胜雪,含笑请唐秋疗毒的云堡主,以及从金陵赶回苍山的一路烟尘。那时他就隐约地觉出,云倾似乎并不喜欢待在江南,若非中了唐门暗器逼不得已,应是不会主动前去金陵。
“你现在想起她,是什么感觉?可原谅了她?”他忽而问道。
虽未点明,两人都清楚“她”指的是谁。放在其他时候,云倾多半不会回答,但他今晚已经喝了远多于平时的酒,却也不觉僭越。
“如果她还活着,我想,也许仍会怨怪、牵念,不能释怀。”他思索一下,慢慢地说道,“但她已经不再了。”
生死茫茫,阴阳两隔,既然在轩辕台上已成永诀,那么无论她亏欠自己的,抑或自己该补偿他的,都已去到尽头,唯愿爱恨恩怨与往事一道随风逝去,不复回首。
不止是江南,如果可以,他甚至也不想再入湖湘,只因为要探望隐居的家人,才不得不一次次踏上旅途,千里奔波。
夜色已深,山谷里起了风,但并不寒凉,带着芍药与木槿的花香,柔和地拂过两人的衣发。婷云送来的美酒已经有一坛喝空,唐斐起身拎起另一只酒坛,发现里面还余一半,于是将自己与云倾面前的木碗分别倒满。
“当初从潇湘赶到江南,再往北地,只觉路远迢迢,无休无止,简直像是发配,又疑心上了贼船。”他说道,“然而真正来到此间,比预想却要好得多,云堡主看似不食人间烟火,苍山云堡在你治理下却能人丁兴旺、平安丰足,可见必定花费了许多心力。”
云倾微微一笑,唐秋安排唐斐来云堡固然是出于疗伤需要,左师兄的动机肯定是放逐得越远越好。但唐前掌门近来不止一次流露出对云堡的称许,倒让他有些欣悦,连怅惘的情绪也淡去几分。
“身在江湖,原是人人都逃不开烦恼困顿。”唐斐接着道,他很少开解人,但此情此景,又觉得必须说些什么,毕竟是自己勾起了云三公子尘封的回忆,“小人物刀头舔血,豁出性命打打杀杀,到头来可能只落得一身伤残、穷困潦倒。世家公子如你,看似风光无限,也须担负责任,避不开尔虞我诈、爱恨情仇。于我看来,你虽然失去许多,但都是因为遭人算计之故,自身并没犯下什么了不得的过失。而今情仇已了,双亲尤在,理应放开心怀才是,实在用不着再与自己过不去。”
说着,又想到自己,喊打喊杀的小人物、命途多舛的世家子,似乎两边都沾了那么一点,又都不太准确,只怕还要加上被仇家满江湖追杀的落拓客。与云倾不同,对于现下的唐客卿,回首往昔仍是一种奢侈。
他笑了笑,端起满盛澄碧美酒的木碗,在令一只上轻轻一磕:“我在江湖上四处行走避祸之际,有时也会弄点酒喝。前尘恨事不可复追,与其恋栈伤怀,我还是更喜欢前人的那句诗: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云倾一怔,下意识地重复念了一遍:“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轻声赞道:“好诗,值得浮一大白。”伸手也端起酒碗。又道:“好酒。”
他饮得本就比唐斐为多,此时已有了几分醉意。木碗凑至唇边,青碧的佳酿中映出夜空里的月牙,仍是如冰的莹白,甘冽醇厚的酒香在唇齿间流动,又仿佛与花朵清芬一同沁入心脾,令头脑微微眩晕。醉意逐渐漫开,像柔软的纱帐般,将记忆与烦扰一同笼在其中,与意识隔离开来,只余下一丝放松后的倦意。
是啊,为什么不能试着释怀,在清风月色里谋得一醉,他是有权放下的。
泉水在不远处汩汩地拍打着山石,两人继续喝酒,间或交谈一两句。唐斐如今在调理内伤,本应节制饮酒,但兴之所至,喝下的远比预计为多,当他察觉时,云倾那边已半天不见动静,原来是倚在山石旁睡着了。应该说酒品还是不错的,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沉酣入梦。
唐斐不觉笑了一声,将碗中余下的酒一饮而尽,再去提坛子时,也已经见底。他站起身,脚下有点踉跄,虽然多数美酒都是云堡主喝掉的,但毕竟是三十年的陈酿,就算只饮一小半,对于一个失去内力的病号来说也够消受的了。
他习惯性地腹诽。云倾行事实在漏洞太多,这是第几次在自己面前昏睡了?身为一堡之主,竟如此疏于防范,动辄将破绽暴露人前?但他此刻的思维也相当迟钝,单是决定是将云三公子送回木屋里休息,还是任由睡在草地上,就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才俯下身去抱人。
云倾身材修长,看似纤瘦,实则骨肉匀亭,喝醉的人骨头沉,这项工作并没有以为的那么轻易。唐前掌门体力不比从前,加上自己脚下也一步三晃,只能半拖半抱,等到千辛万苦把人弄进房内,搁到榻上,已经累出了一身汗。
他吁了口气,感觉有些口渴,晃晃悠悠又去点亮油灯,倒了杯凉茶,再瞥向云倾时,才意识到,唯一一张床榻被占了,自己睡哪里?他可是很多年不曾与旁人同榻而眠过了。但是如果再把云公子丢出去,又要花一番力气……他已经懒得动了。
微黄的光晕映在云倾脸上,在眼睫下方投射出密密的阴影,适才折腾间长发已经散乱,一绺乌发从脸侧垂落,勾勒出如画眉目,弧度优美的鼻梁和嘴唇,美玉般的肌肤上还残留着醉酒后的一抹微红。
唐斐深吸了一口气,感到心跳莫名地有些快,伴随着脑海里某种混乱而不可捉摸的念头,一下下撞击着心房。自己绝对是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