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堡北面的断崖名为青逍崖,从崖边望去,云雾苍茫,峭壁如削,天气晴好时能望见对面山峰层叠苍郁的林木。
“从那边峰顶的另一侧下去,有一条小径通向林谷。”山风猎猎吹拂,站在青逍崖畔,婷云伸手指点,“堡主准备聘请能工巧匠,造一座连接对面的铁索栈桥,来往巡视就方便多了。不过目前,要去林谷只能绕行,至少多花两个时辰,好在有枞管事陪着唐先生。”
唐斐回过头,扫了一眼跟在旁边的云枞和赵齐,颔首说道:“既然路远,那就赶紧走罢。”
云枞近来诸事不顺,亲信下属周信成了内奸,连楚总管、云向隅都受牵连,他更逃不了疏忽失察之责,加上平时行事张扬、不知收敛,事到临头没人求情,不仅从中等管事降级到低等,而且手里已无事可管,不是一般的灰头土脸。
他手下的跟从也散了,只剩下一个赵齐,如今被指派陪同唐客卿游览苍山,他是领教过唐斐的本事的,自然是老老实实引路,态度礼数甚是恭谨。
苍山占地广袤,云堡的产业分布其间,有些地点需要走两三天才能到达,相形之下,林谷属于比较近的,前面一段路可以骑马,但后半程山势崎岖,只能步行。
时值深秋,山风萧肃,唐斐将身上斗篷裹紧,仍然感到寒意似要穿透皮裘,卷走每一寸温度。他生长在南方,还是头一回体会北地天寒地冻的凛冽,想到还得继续跋涉许久,心里暗暗叫苦。
没人要求他非得做什么,云堡也不是他的,根本用不着巡视什么产业,然而连日来在流萤海休养生息,心里却莫名地有一丝不踏实,似焦躁又似挂念,总归难以自在。
唐斐认为这是习惯使然,他做事向来思虑周全,要尽可能将每一丝变数都排除在外,如今寄身的云堡内部出现了动荡,当然会放心不下,毕竟再往下的恢复阶段可是容不得半点差池的,就算不为云倾,自己也得对外间的情况加强了解。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林谷,鹰鹫帮和周信背后之人都将目标放在那里,意图染指,似乎有必要亲自去看一看,但这会儿,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林谷一如其名,林木风貌,但并不像唐斐预想的那样幽暗狭长,随着逐渐靠近,地势趋于平缓,转过山坳,更是开阔旷达,两侧是起伏的丘陵,清溪环流其间,成片林木时疏时密,大都有合抱粗细。从进入起,唐斐就觉出空气格外清新,阳光洒落在满地落叶上,有温暖灿然之感,目力所及,落叶松和椴木林如江水滔浪般无尽延伸,与苍郁峰峦融为一体。
“好一片林地。”他不由赞了一声,“藏锋聚水,蕴秀于林。”无怪鹰鹫帮觊觎,此处的环境丝毫不逊于云堡周边,而且难得地阳光充裕,空气湿润,宜人之处似乎尤有胜之。
“唐先生好眼力,”云枞面现得色,“据说早先云氏祖辈欲在山中开创基业时,最先属意的就是将云堡建在此地,最后才选定了而今的方位。即使如此,林谷对我们也是极为重要的。”
“有这样的事?”唐斐道,他元以为林谷不过是盛产木材,现在看来是想得简单了,“那又是为了什么缘故改了主意?总不会是嫌砍树太麻烦了吧?”
云枞笑道:“唐先生说笑了,我听堡中的老人讲起,先代堡主择地时,谷中林木还未长成如今规模,但问题也出在这里。”
他伸手朝树林深处比了一下方向:“苍山地界,四处都有陡峭天险,可谓易守难攻。然而林谷却有一处瑕疵,相传二百余年前,谷中曾有一条天然形成的山道,可直通下方,沿途地势徐缓,能容车马通行无阻。这样一条便捷的路径却偏生延伸向北,出苍山北麓行出几十里后,更是与通向北方的要道相连。如果在此建立基业,一旦边境上的匪寇或外族势力来袭,抵挡起来未免吃力。”
唐斐点了点头,心中若有所悟。与倚仗地利而偏安的川蜀不同,闻说幽云十六周以北外番活动频繁,时有进犯之意,边境上匪寇猖獗。行路畅达本是好事,但林谷北面有一条无险可守的通道,确然十分不利。象形之下,云堡建在苍山主峰上,北临青逍崖,居高临下呈压迫之势,方为长久。
不过由此也能看出林谷的重要性,鹰鹫帮若是得逞,相当于打开了进入苍山的门户,在云堡的核心地带钉进一根楔子,势必造成威胁。
他又问:“那条山路现下如何了,还能走么?”
“早就没了。”云枞摇头笑道,“都是些陈年掌故,有没有过这条路都不一定。北方常年不太平,相传林谷归于我云氏所有后,不得已将路封闭,改走其他山道出入,快二百年过去,大片林木生长成材,早已荒废得连出口都无从寻找了。”
谷中并非只有他们三人,谈说间行出数里,不时遇到几名杂工或猎户,有的在林间的空地上翻晒山货,有的拖着刚捕到的狍子。按照云枞的说法,等再过几日下了雪,就该封山了,因此要趁着天气晴好尽快完成收尾。
赵齐跑上前抓了一捧晒干的山菌,笑道:“今年雨水薄,到处产出都变少了,谷中的菌子倒是长得比往年还大,该是头一份了。”
唐斐从他手里拿过几颗干菌,淡褐色的菌盖已晒得缩皱起来,上面有颜色略深的纹路,方才在路过的树根下就曾瞥见同样的菌子,因为都已枯萎干瘪,也没太在意。他问道:“这是什么蘑菇?”
赵齐忙道:“我们都叫它草花菇,是苍山中的特产,每年都能收获不少。”他知道唐大夫救了自己的命,一直满怀感激,又道:“回头小的就给唐先生送些去,冬天里熬汤最是滋味鲜美,比起上等的榛蘑也不差。”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越是临近后方山峰,树木就越是粗壮,目力所及尽是两人甚至三人合抱粗细的参天巨木,一颗颗高逾十丈,树皮深灰,虽然褪去了绿叶,但别有一种端严气象。
“看吧,这就是我云堡独有的紫椴林。”云枞见唐客卿抬头打量,目中现出赞赏之色,顿时大为得意,“林谷阳光充裕,冬寒夏暖,气候半湿半干,产出的木材最是坚实细致。不是我夸口,任你走遍苍山,就算把幽云十六周都踏遍,也找不到更优质的紫椴木了!”言毕,想起这片大好森林已经不归自己管,又不免一阵沮丧。
唐斐淡淡颔首,不觉想起之前与云倾谈论川蜀与苍山水土的不同之处,峨嵋山风光秀丽,树木葱茏,但唯有北地的寒冷峻厉才能造就眼前的壮观景象。自己本来只打算观察一下林谷,现在看来,有必要多下一些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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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七八日,唐斐都在山中四处转悠,除了云枞主从,有时还要求其他管事作陪,直到苍山当真降下了初雪才消停下来。
他想回山谷木屋,但流萤海的所在极为隐秘,不好甩开同行之人直接前往,于是先回到云堡,打算暂歇一晚再去。谁知这些天在山中受了寒,次日早上就头昏脑涨打起喷嚏,不得已只能留在自己的小院里休息,等风寒好了再说。
一应动向,婷云都报知了堡主,云倾并未理会,他不清楚唐斐的目的,也不想过问。反正这家伙生命力顽强得很,而且自己就是大夫,想来过几天自会没事,真正让他烦心的仍然是进行中的清查。
俏云在柔云的协助下完成了对账,云堡内部的收益进项和开支用度基本能对上,尽管也有一些虚账和坏账,但数目尚在合理范围内,大都能查明原委,并未再发现如周信般贪婪妄为的情况,这证明总管楚瀚亭的管理还是比较严明得法的,也使云倾稍许宽慰了一些。然而查到外围产业时,幽州、冀州、云州、瀛州各处分舵的账目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短少、偏差,只是数额没有涿州那么触目而已。
幽云、河间以及连接中原的冀州一带都是云堡的势力范围,经营产业只是驻守分舵的责任之一,此外还须留意搜集来自北方的外番动向,应对当地江湖纷争,为云堡积聚实力和人脉。
云倾明白水至清则无鱼,能够被任命为分舵舵主的,要么是得父亲信任的左膀右臂,要么是自己提拔起来的得力下属,才干武功均能独当一面,他一向都很器重,只要大面上过得去,也不愿在小节上计较,但当问题浮出水面、摊开在眼前时,总归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云松和云泊也对周信被杀前后的情况再度做了追查,但当夜留在堡里,有能力及时获知消息并下手灭口,又无法证明行踪的门下加起来总有七八位,其中还包括尚留在山上的几位分舵舵主。总之兜兜转转,最大的嫌疑仍然指向云向隅。
云倾等待着涿州方向的消息,他希望云向隅主动澄清,即使不能完全洗刷身上的疑点,也对账面亏空做出一个合理交代。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传信和禀报接踵而至,无论传音堂还是他派出暗地查访的下属,传回的讯息都对云向隅不利。而涿州分舵舵主本人却像没事人一样,迟迟不见反应。
柔云进入书房时,看见堡主站在窗边,正用一块洁白的绢帕擦拭佩剑,青霜宝剑刃寒胜水,他的动作细致而缓慢,神情专注,如同在凝视着陪伴多年的挚友。
她知道这是自家公子遇到难决之事时的习惯,心里微微抽紧了一下,上前施礼道:“堡主,云泊有飞鸽传书。”
云堡四卫中,云桐负责防卫,云松掌管监察和刑责,涉及其他门派的武林事务由云泽处理,云泊的职责则是搜集消息和情报,除了与传音堂联络外,还掌握着一些长于暗中行动的人手,此番奉命下山前往涿州,已经先后传回过几次讯息。
云倾将绢帕放到一边,长剑归鞘,才接过柔云递上的竹筒,从里面取出纸卷展开。
多日来,传音堂与暗卫两边获得的讯息大致相同,而这一次,云泊取得了明显的进展:近一两年中,云向隅与周信之间的确有过私下的书信传递。云舵主还曾命人带口信,交代周信办几件琐事。更要紧的是,出售大量紫椴木材的契约是涿州分舵代表云宝,与沧州雁形门订立的。
云倾感到一股郁气充塞胸臆,愤怒、不解,同时一颗心又沉沉地下坠。云向隅竟真的勾结万花谷,出卖云堡的利益?已经查出实据,再不愿相信也得正视,他的手不觉按上了剑柄,慢慢地摩挲着。
“公子,还有件事,”柔云见他脸色不好,犹豫了一下才道,“就是唐先生……”
“他算哪门子先生,你们一个个恭恭敬敬的?”云倾心情正坏,冷声道,“怎么,他又有什么花样了?”
柔云在心里吐了吐舌头,但凡提起唐客卿,堡主就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但似乎,也不是真的不高兴。她笑道:“可唐先生不是公子的朋友么,难得长驻云堡,能不时一道说说话儿,婢子们敬着他几分,还不都是看在公子的份上。”又道,“今早给唐先生送药材,他抱怨说,这一次受风着凉,都是为了云堡在外奔波之故,堡主却不闻不问。倘若您再不去看病,他明天就回山谷去了。”
云倾差点气笑,油然生出了去将此人收拾一顿的冲动。近来不搭理唐斐,一方面是还在恼怒,另一方面则是多少有几分尴尬,都是男子,酒后乱性这种事,太计较显得自己着相,不计较,心里又总有些异样。最好的办法还是放一阵子,让事情自然而然地过去。他以为唐斐应该也是同样想法,岂料对方脸皮如此之厚,竟然一副要挟的口气,到底哪里来的底气?
“什么朋友,”他不悦地哼了一声,“你去告诉唐客卿,我云保从来都是下属求见堡主,没有反过来的道理!他想回那边可以。不过么,一路上顶风冒雪的,万一病上加病倒在山谷里,可未必再有人去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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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云倾为内奸之事烦恼时,深处涿州的云向隅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晚间掌灯时分,涿州城西的一座小楼里已点亮了烛火。云向隅坐在长桌旁,注视着一张摊开的信笺。
信是楚瀚亭写来的。身为云向隅的兄长,他对云堡进行的自查需要回避,但毕竟是理事多年的总管,不可能察觉不到情势正在朝变坏的方向发展。自己的弟弟深处嫌疑之地,弄不好便是个背叛的罪名,让他怎能不心急如焚。
这已是短短几日间,楚瀚亭的第三封信了,规劝他及早赶回苍山,当面向堡主禀明情由,不管犯了什么过错,只要不是当真私通仇敌,堡主看在往日情分上,总会宽待几分。
倘若确实牵扯到了柳无影,又当如何处置?事态演变至此,自己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后路了?烛火摇曳,忽明忽暗地映着涿州舵主毫无表情的脸。良久,他苦笑一声,将纸笺凑到烛焰上,看着它转眼化成了灰烬。
此时楼梯传来轻微的咯吱声,他警觉地回头,房门一开,一道人影闪身而入。是名中等身材的男子,头上毡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下半张脸和精光四射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