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三年,余朝京师……斯水之神,名曰宓妃。”
洋洋洒洒九百余字,均由行楷写就,堪称片笺片玉。但是符旋唯有一个念头,晕字。
从四岁被符留抓去开蒙后,符旋就有了这个毛病,一看书便感觉天旋地转,哈欠不断,夫子用尽手段也没能根治她的毛病。
不过也多亏这十数年的耳提面命,符旋至少知道这篇文章正是大名鼎鼎的《洛神赋》,作者是前朝的曹子建。
但是华丽的文章、笔走龙蛇的书法,也不影响符旋犯了晕字的毛病,看了几行便忍不住打哈欠。
阿荣也识字,自告奋勇拿起文章替符旋读下去,但没读几句便被符旋无奈叫停。
事实证明,阿荣的识字水平连给曹子建提鞋都不配。
符旋的第一个想法是,王如意嫌弃她粗鄙无文。
虽说符旋的知识水平已经远超普遍不识字的燕国贵女和武夫,但是面对王如意,她内心深处隐隐自卑。
她看不起楚人玄学清谈,荒废兵事,却也承认他们的举止风度别有魅力。
自定都关中以来,燕国皇室生活习性便快速向楚国靠拢,言谈之间也逐渐咬文嚼字。明明从胜负来说,一统黄河,挥鞭长江的燕国强于屡战屡败,失地苟安的楚国,但在文化方面,却是燕国学习楚国。
符旋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虽然她至今没有彻底看清王如意,宛如雾中看花,但她可以确信,王如意不是那种眼高于顶的腐儒。
那么,他为何要写这篇文章?
“公主,要不叫他来问一问?”阿荣提议。
符旋摇头,她的直觉告诉自己,王如意肯定不会说真话。
答案就在这篇赋里面。
这篇赋,文如其名,献给洛神。
谁是王如意的洛神?
符旋从记忆深处,终于找到了学习这篇赋的那日下午。
炎炎夏日,蝉鸣阵阵,她跪坐在学堂最后,阿荣阿义一边一个给她扇风,但她依旧哈欠连天,夫子讲的话全都从耳边流过。
夫子板着脸,心里暗骂孺子不可教也,但也不敢真的得罪这位公主,清清嗓子:“说到洛神何人,却有一段韵事。”
八卦?符旋顿时来了精神。
于是她就记了一肚子曹子建觊觎嫂子甄皇后的花边新闻。这多亏这段轶事,符旋对这篇洛神赋留下了印象。
回忆至此,符旋悚然一惊,难道王如意也喜欢嫂子?
“王如意有没有说自己有个兄长?”她赶紧找阿荣和阿义求证。
阿义早已把王如意的信息烂熟于心:“他有个早逝的兄长。”
还真有个兄长!
符旋抿唇:“他那兄长是否娶亲?”
阿义一头雾水,但还是认真回想一下,没有提到过,但他那兄长活到了成年,大概率是结了婚的。
符旋的心沉了下去,她找到了这篇文章的答案。
王如意喜欢嫂子。
在燕国,没有那么多伦理约束,父死子娶,兄死弟娶的事情比比皆是,但在楚国,这种事情难免有礼乐败坏之嫌,为世家清流所排斥。
爱上了自己寡嫂的王如意,不敢言明,如今在这异国他乡思念佳人,也只能借同样求而不得的曹子建之口表达自己的内心。
符旋回想到自己拿走文章时王如意的不愿与躲藏,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难怪他会拒绝自己的求婚,因为他已经心有所属。他为了报恩留在自己身边,但心却属于南方不知名的那位夫人。
自己要放手吗?
符旋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张开,然后握紧。
王如意看着升起的冷月,神色柔和下来。
角落里火炭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他端着灯,一张张烧着废稿。
仔细看去,全是《洛神赋》。他这几日日夜不休,一直在写这篇赋文。
在听阿段传来符旋处置流言的消息时,他恰好写出来自己最满意的一篇,然后装作正在创作的模样,等待猎物上门。
符旋果真发现这篇书法,抢了过去。
明灭的火光照亮王如意冷白的面,为他染上了活人的气息。
公主啊,你是否发现,你便是我的洛神,是我求而不得而又念念不忘的绮梦。我明知自己是个凡人俗子,却在目睹你的仙姿后怅然若失。
王如意笔端写的是黄初三年的那场偶遇,想的却是符旋的一颦一笑,写到最后,眼前的洛神已经全然是她的模样。这几夜,他竟也像百年前的陈王一样,辗转难眠,身沾繁霜,恐惧符旋是不是对他彻底失去兴趣。
但是,比起符旋的怜悯,他更想要符旋的爱。
人,可以怜悯无数人,却只能爱一个人。
幸好,一切都按照他的剧本进行,洛神赋已经给出,他便耐心地等待符旋的召唤。
但召唤他的,不是符旋,而是深夜内院里传来的一声惨叫。
符旋披散着头发,雪白的中衣上溅了血,而她手里的长剑,还插在贼人的腹部。
“本宫花这么多钱养的,都是废物吗!”
有着五百近卫守卫的公主府,被贼人轻易闯入,还闯到了公主的闺房!
如果不是阿义睡得浅,听到响动叫醒符旋,后果不堪设想。
杨克知道自己完了,抖如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符旋丢下剑,睥睨着跪成一团的杨克,露出染血的侧脸。
王如意匆匆赶到。
血,符旋身上有血。王如意的眼前模糊起来。
他什么都看不清了,除了血。公主脸上、身上、地上全都有血,谁伤了公主?
他茫然四顾,扫过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跌跌撞撞向符旋跑去。
似乎有人在喊“王如意”,但是王如意不是他,王如意已经死在了那场战争里。他的名字是——
“我没事。”符旋的声音使他冷静下来。
王如意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符旋的面前,差一点就抱住了她。这个距离,也让他看清符旋并没有受伤,冻住的血液才恢复了流动。
心里的恐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
符旋比他低了一头,看着她近在眼前的发旋,王如意心带不舍,但还是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
看他退后,符旋心里也有些失落。
刚才王如意从外面闯来,一路撞开拦住他的侍女近卫,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符旋叫他名字都没有反应,直愣愣一路冲来。
最后他停下的位置,再向前一步,便能彻底逾越君臣的红线。
但是他后退了。
当前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符旋将惆怅压下心头,让王如意先到一边,重新看向跪在地上的杨克。
公主府的部曲由两部分组成,一个是五百人的近卫,一个是二千人的属兵。
近卫顾名思义,专职负责符旋的安危。这五百人由近卫将军统帅,日夜轮值,负责公主府里的治安。
在内院附近设置了一处侍卫居所,专门给滕嘉、杨克这些队长使用,也是方便他们第一时间赶到符旋这里。
而属兵,则是符旋的私人武装。符旋的名号是燕京公主,但封地并不真的是燕京,而是附近的扶风。但是由于本人住在京内,所以这两千属兵也跟着驻扎在城外,暂由禁军统一管辖。
纵使公主府够大,但这五百人,怎么也够围成铁桶了!滕嘉虽然野心太大,但至少没出现这么严重的纰漏,杨克才接手几天,贼都能跑到她眼前了!
符旋扫过堂下鹌鹑样的杨克,强按怒火,想听听他的补救措施,结果他颠来复去,什么也说不出来。
“公主,属下斗胆一言。”竟是一直没开口的王如意突然发声。
“第一,这贼人敢夜闯公主府,恐怕不是单打独斗,定有其他帮手,当下应派人搜捕,以防他们见势不妙逃走。第二,贼人虽死,但还需要进行搜尸,说不定有什么线索。第三,贼人能轻易闯入,恐怕府里有内应,还请公主将今夜有关人等全都拿下,挨个审问。”
符旋点头,一面让杨克滚起来出门抓人将功补过,一面让公主府詹事张启拿公主印去城北调属兵。
正如王如意所说,今夜府中之人,几乎皆有嫌疑,近卫她已经信不过,只能让属兵来了。
符旋看向管事喜姑,吩咐道:“等杨克出去,关闭所有府门,将今夜在值的全部人员,分作男女,召集到中堂,按照轮值名册一一清点,没有本宫的命令,禁止出入!”
喜姑刚过四十,平常满脸喜色,如今也苍白着脸,立刻应下,带人去关门传话了。
公主府里,灯火一一点亮,人声沸腾。俄而,大门打开,先是詹事张启一骑绝尘,又是杨克身披全甲,带着数百人骑马冲出,四散而去。扬起的黄土还没平息,公主府大门立刻关上,并上了门栓。
这番动静,立刻被四面八方的有心人察觉。
城北公主属兵调动的消息,更是迅速穿过道道宫门,惊动了刚刚入睡的符留。
皇宫的灯亮起,整个燕京,都从睡梦中惊醒了。
符旋换好衣服,来到中堂,俯视跪在下面的男女老少,火把通明,众人表情她尽收眼底。
她一撩斗篷,看向跪在下首的喜姑,声音冰冷:“再说一遍,有多少人不在?”
“回禀公主,今夜各处应在值人数一百六十三人,实际在值一百二十六人,缺值三十七人,除七人提前请假外,剩余三十人均为无故缺勤。”喜姑冷汗津津。
符旋笑了起来,她甚至没有洗掉脸上的血迹,血液干涸在皮肤上,火光一闪,宛如鬼魅。
而站在他身后的那个楚国少年,更是目光幽深,凛冽的杀意像是一把无形的剑放在喜姑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