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明岚抚摸着花瓶里修剪好的马蹄莲，掀起眼皮，透过镜子的反射隐晦地观察着万晓星。

镜中，少女毫无觉察地写完今天的日记，合上笔记本塞到枕头底下。

万明岚收回视线，整理好表情露出笑容，抱着花瓶走过来。

“对了晓星，18岁的生日礼物，你想要什么？”说着，她不着痕迹地朝枕头下瞥了一眼。

万晓星愣了愣。

“妈，怎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并不陌生，前世以及以往的每一次循环中，母亲都会在她‘死亡’前几天这样问，但是为什么这次会提前出现？

她应该没有做什么影响走向的事才对吧？

万晓星有些疑惑，她思索着抬头看向母亲，回答：“那……我想要提前庆祝我的18岁生日，可以吗？”

这次换万明岚愣了愣：“可以是可以，不过……”话说到一半，她停住了。

万晓星：“不过什么？”

“……没什么。”万明岚摇头微笑，“既然你想要提前庆祝，那妈妈就去帮你准备。”

说完，她把花瓶放在万晓星病床旁的柜子上，接着拿出手机就要拨通电话。

“欸，妈——”万晓星连忙拉住她，“爸爸最近不是很忙吗？等他有空一点再说吧。”

“你爸那个人有空下来的时候吗？再说了，工作再重要也没有你重要呀！”

万明岚没好气地说着，见女儿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无奈道，“我只是要跟他说明情况，让他提早准备，这样总可以了吧？”

“哦，那好吧～谢谢妈妈！”

万晓星亲昵地抱住母亲的手臂晃了晃，声音甜丝丝的。

“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万明岚翻了个白眼，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了起来。

和女儿相依着，她感慨道：“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想当初你还是小小的一个，现在却变得跟大人一样，那么懂事……”

“懂事不好吗？”万晓星抬起头。

万明岚笑了笑，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脑袋。

“可是有时候…妈妈并不希望你这么懂事……”

-

生日当天，一直到太阳落山，万晓星的父亲才终于赶到。

男人把皮包放下后扯松领带，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抱歉，我刚从国外飞过来。”

万明岚蹙眉：“我都提前这么多天告诉你了，你就不能早点安排好时间吗？晓星可是从早到晚等了你一整天欸！”

“……抱歉。”

男人也不争辩，抬手看了眼腕表：“既然时间差不多了，那我们就赶快开始吧。”一副很赶时间打算速战速决的样子。

万明岚眉头一皱：“你…！”

“欸，妈！”眼看父母就要争执起来，万晓星赶紧出声打断，“没关系啦，爸爸来了就好……我们快开始吧！”

闻言，不想让女儿为难的万明岚瞪了丈夫一眼，把话咽了回去。

她站起身去把病房里的灯关上，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亮起一点暖橘色的火光。

万明岚端着生日蛋糕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嘴里轻唱着生日快乐歌。

万晓星露出笑容，时间在这一刻忽然放慢了很多。

她随着歌声的节奏摇晃身体，轻轻拍手。

父亲眉宇间的疲惫与冷硬也逐渐溶解，变得柔和。

蛋糕的正中间，蜡烛的火焰轻盈跳跃，照进少女眼底，反射出细碎璀璨的微光。

即使理智上清楚，眼前的一切并非真实，但万晓星心底还是产生了一种饱胀的幸福感。

好像终于跨越时间、跨越时空，完成了那个与母亲一起许下的18岁生日约定。

直到最后一句歌声落下，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许愿——

【第一个愿望，我希望能够尽快回到大家身边，能够再见到夏宇。】

【第二个愿望，希望我能够帮助宇宙渡过难关。】

【第三个愿望……】

万晓星深吸一口气，将愿望说出口：“我的第三个愿望是——”

“希望我的家人都能够好好地照顾自己。”

“就算没有我，也要开心幸福地活下去。”

说完，她睁开眼睛，呼地一声吹灭了蜡烛。

暖色的火焰霎时熄灭。

在失去光源的漆黑病房内，一家三口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

忽然，一声急促的电话铃音划破了寂静。

“……好，我知道了，马上来。”父亲挂断电话看向万晓星，“抱歉晓星，爸爸公司有急事，必须得走了。”

他凑近给了女儿一个拥抱。

“对了，这是你的生日礼物，18岁生日快乐。”

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放在万晓星面前后，父亲便提着皮包匆匆离去了。

万晓星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啊好，再见爸…”话音还未落，门就已经关上了。

“……一路顺风。”万晓星缓缓补完自己要说的话，低下了头。

“晓星……”

万明岚担忧地看了女儿一眼，把灯打开让室内恢复明亮，然后斟酌着语气尝试安慰：“抱歉晓星，你爸他……”

“我爸工作很忙，我知道的，我能理解。”万晓星抬起头，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没关系啦~妈，你不用担心我。”

“反正爸爸也有来陪我过完生日啊，我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再说了……”她看向母亲，“你才是我最想要一起过生日的那个人，妈妈。”

是我不管在哪个世界，都放不下的眷恋。

万明岚闻言一怔，一瞬间露出了想哭的表情，忽然用力将女儿抱进怀里。

“妈？”

万晓星愣了愣，下意识抬起手回拥住母亲。

“没事……”万明岚摇摇头，声音里带着笑意，却又似乎压抑着太多太多的情感，“谢谢你，晓星。”

万晓星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窝在母亲怀中。

感受着后背被母亲的手有节奏地轻拍着，她渐渐感觉到了困意。像被泡在温水里一般舒适，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也因此，万晓星没有看见母亲揽着她的手逐渐收紧，如同蟒蛇一般。

-

庆祝生日的温馨转瞬即逝。

万晓星本想趁着还有余力多去踩踩点，没想到极速恶化的病情打乱了她的计划。

原来身体恶化的速度不是一成不变的……

万晓星在倒下的那一刻迷迷糊糊地想。

但她并没有太担心——大不了就是死嘛，再重头循环一次而已。

下一次，她一定会提前排查好促使她病情恶化加剧的原因。

躺在推往急救室的床上，万晓星轻松地想着下一次循环的安排。

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抽离，指尖也开始变得冰凉。

就在这时，母亲的声音忽然在耳边炸开——

“晓星！！！”

“晓星！别睡！！！”

万晓星怔了怔，艰难地睁开眼睛。

在迷蒙的视野中，她看到了母亲慌乱地追在推床边，满脸泪水，哭求着医生救救她。

妈妈……

万晓星心底一酸。

母亲的哭泣声如当头一棒，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想法有多不正常。

——她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习惯了死亡，甚至是轻视死亡。

也因此，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反正又不会真的死。

那些疼和痛，也都逐渐习惯了，没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

万晓星看着母亲，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眼前一片漆黑晕眩，她艰难地抬起手朝母亲伸去。

万明岚见此一把握住女儿的手，就像以往生离死别的每一次一样。

紧紧抓着她，不放手。

妈妈……

万晓星感觉到一阵愧疚。

明明之前告诉过自己，不管多痛苦、多难受也要坚持住，就算只有一丝希望也要努力抓住，活下来。

为的，就是不让妈妈伤心。

为什么现在却没有做到呢？

她的手渐渐用力，回握住母亲。

她会再坚持一下的。

所以妈妈，别哭了。

别哭。

……

【晓星，别哭。】

记忆中的女人蹲下身子对着女孩，指着嘴角的笑容说：【要笑。】

【笑是一种魔法。就算心里再难过、再痛苦，但只要脸上露出笑容，心情就会很神奇地变好喔~】

【……真的吗？】

女孩抹掉眼泪，尝试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还把自己缺了一颗的门牙也暴露了出来。

【噗——！】

看到母亲没忍住笑出了声，女孩并没有生气。

她定定地看着母亲的笑脸，眨着眼睛道：【妈妈，你说的对。】

原来笑，真的能让人心情变好，不再那么难过……

得知女儿的病情后，万明岚并没有露出任何负面情绪。

她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仿佛万晓星生的只是一场普通的小病，很快就会好。

于是在无助和害怕以前，万晓星先一步感觉到了安心。

她会难受，会痛苦，可却不会再害怕。

因为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妈妈都会一直陪着她、相信她、爱着她。

妈妈，这个撑起了万晓星整个世界的人。

她是那么乐观，那么强大。

不论是工作还是家庭，她都能面面俱到，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困难能将她打倒。

万晓星憧憬着这样的母亲，于是也努力成为她。

她心里燃起了小小的火焰，能够更有勇气地、笑着去面对这个沉重的世界。

可是，没有人是永远坚强的。

她不是，妈妈也不是。

那些疲惫和眼泪，也许只是储存到了其他地方。

终有一天，会再从某道裂缝里涌出来，淹没自己与身边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晓星…对不起……”

“是妈妈的错！没有照顾好你……”

“对不起……”

万晓星从昏迷中醒来，缓缓睁开眼睛。

适应了光线后，视力也渐渐恢复。

她听到病房外传来母亲崩溃的哭声，听到医生和护士慌乱地安慰劝告。

万晓星艰难地分辨嘈杂的声音，终于拼凑出了缘由——

原来母亲在追问医生后得知，促使她病情恶化的诱因，很可能是为她提前庆祝生日那天，她吃下的那一小块蛋糕。

于是万明岚崩溃了。她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害了女儿。

可是妈妈……明明是我让你给我吃那块蛋糕的。

是我自己任性，这不怪你呀。

万晓星想要离开病床，出去安慰母亲。可是她拼尽全力也只挪动了一下手指。

张开嘴想要说话，喉咙却像被刀割过一样干涩钝痛，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的内心一阵焦急。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母亲抽泣着，颤抖着用充满悔恨的声音说——

“要是当初…没有把她生下来就好了……”

-

回到病房，万明岚看到女儿还在沉睡。

她松了口气，抹了把眼泪后在床边坐下，等待女儿醒来。

万晓星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僵硬的笑脸。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妈妈似乎憔悴了很多。

仔细想想，她的行为和最开始循环相比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她不再兴致勃勃地拿着旅行杂志，和她一起规划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旅途；

也不再隔三差五翻出课本，连哄带骗让她学习，告诉她以后还要回去上学，不能落后太多；

她的笑容越来越少，眼泪却越来越多。

万晓星在此前从未细想过，只以为这是自己带来的蝴蝶效应，于是忽略了这种不自然的变化。

——就像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