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吹牛也不要这么没皮没脸!当年你几岁?十还是十一?丁点儿阅历没有!哪来的本事就敢说能算计我姨夫?!真当我好糊弄不成!!”
她一声声都是喝问,暴怒,却竟能暴怒得不竭!
那拍在几案上的素手虽纤,却是震得杯碗狼藉如玉山崩颓,啪嚓几下就听玉瓷相继滚地碎成了齑粉,那拍上桌面的力道虽受制于女子的体质,其中泄出的火气却已是足称的怒火中烧
——就像受到了侮辱
——而士可杀不可辱!
纵然她不是个士,她也到底像是以此为忤。
听说那位康老爷子本人倒是个轻易不见喜怒的脾气,只是他这些子侄却似乎个顶个的受不得侮辱。
而这位以一挑多也仍轻慢得气人的人物如今泄出了一点狠辣意味儿,也就难免有些凌厉得骇人了。
屋内的不少男儿多少都怕了一怕,倒是上首的太子妃被这暴起的诘问惊得愕然一瞬,不觉按了下心口,缓了缓心跳,再度张开嘴却似乎还是想说点什么来挽救下这僵硬得已然完全脱轨的荒唐局面,或许是还想试着挽救一下这注定会被泄露出去成为旁人笑料的谈资。
却听那被诘问的对象也像是微微愣完,就也开了口……笑了笑?
他说:“侧妃娘娘是觉得我当年太小不足以成事么?”
那语声竟还像是很温和似的。
他身上掩不去的除了药味还有一种很病态的孱弱,衬得他整个人都像是晕着一点浅淡的阴影,就如飘摇流风里的回雪,只于眉目最秾丽处重叠得最是真切。而之于这人本身无论声音还是动作的影子,都难免飘开得有些散了,就算意蕴仍在,偶尔一动的目的也似鲜明,看来却也的确像是散了形的。他的音色虽低,习惯的发音却很轻,就显得有些哑,浅浅的,像是柔软的烟,洇着一点山岚似虚渺的雾气,听来倒难免有些像是天生的温柔。
他也实在像是个天生的公子,像是玉做的,像是钟灵丝缕绣出来的一个,像是水墨书香化作的山岚凝了形,又蕴了点镜湖里明润的月色。
可惜赵珟最不喜的,就是所谓的公子。
她只是冷笑,睨着对方,像是天然的轻蔑随着傲慢入了骨,看人时竟像是能看得人从膝下直透出凉气:“你到底是瞎还是聋?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
容承皱了皱眉,然而他探究的目光落在羌霄身上,这次却没有出声。
他是在看。
可他又是在看什么呢?身边的太子妃离他很近,也就自然而然地瞧出了他的观望,于是心下思量,就也没再试图开口。
羌霄也仍只是微笑,微笑得从容浅淡,看来温和又客气:“清楚归清楚,可惜多少觉得娘娘言行不符,便有些茫然了。毕竟娘娘想要讨债的独孤皇子当年也不过才七岁,讨债讨到个‘七岁的娃娃’头上——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惜他到底也不是什么真正的谦谦公子。这套假模假式的温和客气之下露出的也到底只是睚眦必报似的凉薄讥诮。
甚至就连这“七岁的娃娃”,用的也像是刻意强调这赵侧妃刚才数落江慕颜的说辞。
赵侧妃也因此一愣,却是缓缓勾了个嗤笑,密若织扇似的羽睫低垂撒下一片浓墨重彩的阴影,像是惫懒的蛰伏:“……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便有些蛇一样的慵懒和危险。就像那电闪一击前的起式,又像暴风雨之前氤氲渐起的低柔微风——仿佛酝酿着一场即将暴落的雷霆,令人觉察出危险。
可身处这压抑中心的羌霄却活像没什么感觉,或许是因为他看不见吧,他竟也像丝毫都瞧不出这危险堂皇的征兆。
他说话的调子仍是一如既往的轻柔和缓,但鉴于其语意本身并没有丝毫恭敬的用途,就也从那轻缓之中显出了一种别样的轻慢。他说:“侧妃娘娘方才的话听来是很漂亮——”
但也只是“漂亮”。
“漂亮”是个好词,可“漂亮的话”却往往不是,点出别人“话说得漂亮”更像一种指摘——对华而不实或文过饰非的。
何况他这意味也挺鲜明。赵侧妃就也稍稍压低了眉头,美丽的杏眼就有些细长的凌厉。
“可惜归根结底,”那个看不见的人就在这样凌厉的注视下继续无知无觉般地说,“也不过就是揪着个不相干的娃娃迁怒罢了。”
“……”
李显扬不由吞了口唾沫,饶是他也不由怕极这无声蔓延开的沉默,他审慎的目光不觉小心翼翼地瞟向了上首那位沉默的根源——
赵侧妃眯得细长的眼不知何时已垂了下去,落在自己的指甲上,耐心地瞧了一会儿,竟像是在赏玩什么羊脂美玉。不同于太子妃被打磨得圆润的指尖,她的指甲涂着细致的豆蔻,像是锋利又坚实的玉片,不偏不倚地敲在光滑坚硬的几案上就是“哒”的一声脆响,在这静可闻针的静默里就有些落雷似的惊人。
她徐徐敲着石质的桌面,慵懒的调子里却仿佛有种诱人心惊的韵律:“你这人倒是‘舍己为人’得很——不想我‘迁怒’他,倒着实像是求我‘迁怒’你——我也真是看不懂你们这些人的情调,能劳驾你给我解释一下这算是多管闲事——还是自以为是么?”
她这“自以为是”咬得不轻,羌霄竟也像是承了她这“夸赞”,于是随着微笑微微垂低了眉眼——倒也恰好半掩起了那双如铁画银钩深邃刻就的惊艳和空洞,就也氤氲泛起了点亦幻亦真的柔和,倒像是天生温柔害羞的腼腆。
而他温文地开口竟也当真像是个“谦逊”已极的世家公子,只可惜这么俊雅的一副皮相,说出的话却也只在音色上没那么背道相左:
“我这人,素来是自视很高的。”
太子侧妃一怔,霍然失笑,倒也当真像是被他逗笑了:“想不到啊……我还以为你是你们羌家养毁的残废,没想到你还真像你们姓羌的——”
“赵妃!”这下却轮到太子妃不能再静默了,她震惊地看向赵珟沉了沉目光,沉沉的目光未免看得有些太久,其中警告的意味也终于沉得像墨,“……慎言。”
“……”太子妃这一怒一顿换来了赵侧妃一个悠长的凝眸,然而她凝目看了前者须臾,却还是兀自怡然地笑了,“怎么?这一个‘羌’字是不能说么?”
她竟反而直白地说了出来,也叫太子妃终究沉狠了面色:“赵妃……”
“不是我不知情识趣,”赵珟反而慵懒着故意道,“而是我觉得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明明暗有思量却装聋作哑——这,才是当真心里有鬼!”
她语声微微一顿,落得笃断,然而话还未绝,素手柔柔一指,却是毫不避讳地指向了对面的羌霄:“我大周又不是他北楚的属国难道还要为他姓羌的为尊者讳么?他就是姓羌!在场还有哪个不知道的?你们掩耳盗铃也就罢了,还非得拉着别人一起演这瞎子么?”
“……赵侧妃。”太子妃沉吟道,“到底是你不满别人连累你要‘装瞎’,还是你自己放纵得太过了?”
她的声音温和却笃定,倒终于显现出一点未来皇后应有的威严。奇怪的是别人一而再地胡闹也不见她怎么“生气”,可真对上一个几乎所有人都不敢招惹的煞星她却也毫无怯缩——
不是不露怯。而是她根本就不怯。
别人争相冒头的时候她倒甘于只做一个和和气气的陪衬,可别人畏缩的时候她却反而主动站出来当起镇场子的那个。这都是不讨好的事,但她却做了。这也都是需要足够底气的事,她也有。南宫家的这位太子妃倒也真不愧是南宫家这百年世家从小培养出的中宫之主。
比起许多男儿强上太多,又比许多男儿懂分寸得多。
可惜男儿大多眼拙,看不懂这点,他们只看得见江慕颜那种楚楚可怜,或是赵侧妃的这种艳丽无端,要么太顺着他们的想法,要么太逆着,不懂得所谓的中正。
赵侧妃瞧着这位太子正妃也只是令人意外地笑了:“我就是放肆又怎么样呢?我便是喜欢太子妃这瞧不惯我又奈何不了我的样子,可也当真有趣得紧!”
别人听了这话怕是要倒吸口凉气,就连太子妃也终于沉黑了脸色。
然而一个声音却打破了沉默,轻笑道:“侧妃娘娘这样失礼于自家的太子妃可不太好吧?”
说话的正是江扬,赵侧妃凉凉睨了眼他:“我东宫的家事还轮不到一个外人多嘴吧?”
江扬却也只是笑得无赖:“何时竟变成你东宫的家事了?难道侧妃娘娘不是正找我算账呢么?”
明明刚刚别人都将他摘出去了,他竟反而又把麻烦往自己身上揽,这人可也真是叫人难以理解。
赵侧妃稍一眯眼,倒也不气,反而一哂笑道:“哦?怎的,方才这债不是过给你旁边那位了么?你方才缩头乌龟做得不是很过瘾么?怎么现在倒站出来了?”
江扬却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反而笑得见牙不见眼地没个正形:“我过了么?我怎么不知道?方才侧妃娘娘说得起兴,我呢——虽然不懂什么规矩却也知道打断别人说话不太礼貌,只是侧妃娘娘这跑题也未免跑了太久,我这么个急性子也难免是要受不住的。”
敢说这位赵侧妃跑题的他江扬倒也算头一个了。虽然这话也绝不是在这种宴席间常见的唇枪舌剑,却也到底踩到了些“着实不错”的理。
“你……”赵侧妃也显然有些不快,不过她压了压柳眉,却是瞵他一眼,睨向了一旁的羌霄,“羌皇子——你方才不是很傲气的么?怎么现在倒躲在男人身后了?”
她这话说得倒好像羌霄就不是个“男人”一样,而她偏偏又叫起了劳什子“皇子”,自从羌霄叛楚后就鲜少有人会当面这么叫他——毕竟这两个字用在他身上也着实叫人听不出挑衅之外的意思。
羌霄沉吟了须臾,白石似坚硬的指尖在拇指肚上压下了凹痕——疼。但是疼得还不够。
他不觉神思飘远了,漫不经心地半脱离开当下的情景游走了一会儿,就想起作茧自缚那个词——然后呢?其实也没有什么。
可“然后”是江扬出了声。
后者闻言不由皱起了眉,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沉凝地开了口:“……一个人是怎样的人只能看他做了什么,而不会是因为他姓什么,也不会是因为别的什么人。阿霄他……是姓羌,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他早就和别人不一样了。”
“……呵,是够不一样的……”赵侧妃竟也含笑点了点头,却是笑得轻慢又刻骨,“至少别的姓羌的可没有叛国这种伟绩。”
“……”江扬顿了一下垂了垂眼——羌霄听着,可也没有说话。
其实他听得出沉默,也听得出江扬现在可能是什么表情,他甚至觉得他要比江扬还要了解对方得多……
“……那也没有我今日的后夏了。”
那是江扬的声音。
他皱着眉却还是笑了笑,笑得有些懒散,有些平淡,却又有些叫人说不出的东西,让人无法不信那就是他真正相信的:
“我不觉得北楚穷兵黩武是对的,甚至如果我是一个楚人我也不会觉得那对。
国有罪,民有责,没有谁可以把自己从本国所做的恶行里摘个干净。我不觉得真正的忠诚就是愚忠于帝王的每一个政令,我的国家,我为什么不能决定她主战还是主和?
我本就是她的血肉构成,休戚相关,荣辱与共,难道和我一样的千万百姓的意愿竟不算她的意愿吗?难道我该眼见她手染无辜者鲜血却不该阻止吗?难道我不是本就能替她决定?!也本就该替她做决定吗?!
如果我的国家做了什么让我不耻为人的事我自然该对此负责,而在我能阻止的时候我为什么不能阻止!若这世上的当权者人人都可以凭着一己私利就发起战争,那这世上的百姓就永无宁日了!”
……
满场死寂,
这么个场子……的人,一时倒也没几个敢说话的了。
“……说得漂亮。”赵珟凝目瞪了他半晌,却是缓缓道,“……可你怎么知道天下一统不是更好的安宁?”
“我不知道。”
“那你——”
“可我知道大周泱泱大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