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初不怎么喜欢人多,人一多眼杂嘴也杂,所以当初司礼监着意拨的许多人她后来都退回了宫里,偌大一个郡主府除了一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陈管家外,便只有寥寥几个仆役。这几个仆役平日里看家护院还行,可若真遇到什么事只怕也没有什么大用。
是以罗江流听见声音心下警醒,没有任何回府找帮手的想法,毫不犹豫地转身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郡主府四周没有街市,亦没有灯火,四下安静非常。他攀上巷子口的矮墙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了墙头上,就着稀薄的月光,罗江流看清了暗巷中的景象。
一个锦衣男人正指挥着三四个看起来家丁模样的人将一个女子往小巷尽头围堵,女子被逼得一步一步不停后退,却仍然紧紧抱着自己怀中的孩子,小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紧紧搂着她的脖子,竟一声也没哭。她一边后退,一边昂着头警告着面前的几人:“你们想做什么?知道这是谁家小姐吗?若伤了她,你们担得起责吗?!”
即便未曾见过展秋池和如今的长宁,这下罗江流也能确定她们的身份了。展秋池努力压制了自己的恐惧,可仍然有一些顺着话音钻出来,让她出口的话带着颤抖的尾音。
那个背对着罗江流的男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冷笑道:“我当然知道她是谁,我只是不知道你是谁?你们这郡主府当家的不在,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不知姓甚名谁的姑娘,要我担什么责?”
这男人显然是知道长宁身份的。
也就是说他们此行就是冲着她来的。罗江流不由皱眉,心道一个三岁的小姑娘,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吗?
他的声音让罗江流觉得有些熟悉,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眼见着展秋池抱着长宁被他们逼得不得不缩在墙根下,他骤然出声:“谁说的郡主府当家的不在?”
他语气轻松,可盯着那男人的目光中却满是寒意。
那男人不防背后有人,猛然转身看过来,待看清眼前人容貌并非自己熟知的那些达官显贵之人,原本紧张的神情瞬间放松下来,完全没有将这个人放在眼里:“你又是谁?我也不认识你,我劝你莫管闲事,别以为长了副好皮囊就可以随时上演英雄救美的把戏了。”
他不认识罗江流,罗江流却认出了他。较之三年前他倒是瘦了许多,可是眉目间的阴狠却一成不变。
罗江流以手撑着墙头平稳落地,拍了拍手心的灰慢慢走向他:“你认不认得我不重要,我认识你就行。”他的目光扫过面前人阴狠的脸,“三年了,张佑,你这仇当真记得久,哪怕你爹被贬了官,也没让你变得乖觉一些,是兵马司的大狱滋味儿还不错,所以你还想再进一趟吗?”
“你认识我?”张佑有些诧异,听他提起那段自己都不愿回想的事,脸色转瞬便难看了。记忆忽然闪回,他很快便想起了眼前人是谁,“你是那个经常跟在端舒郡主屁股后头那个小子?”
罗江流却并不回答,他露出一抹冷笑,距离张佑越来越近:“几年前被我阿姐教训了不长记性,今天就让小爷来给你好好长长记性!”
张佑这几年除了他那颗记仇的心,其他地方显见的没什么长进,只带三个侍从就敢跑到郡主府堵人不说,连骨头都软了许多。他见自己的手下被罗江流不费吹飞之力地三两下就打倒在地,自己却无路可逃,被逼着往后退了一步,双腿就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
不过他骨头虽软,嘴却很硬,即便罗江流已经抓住了他的衣襟,他仍然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要是敢动我,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你爹?”罗江流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你是说你那个曾经是从五品员外郎,如今被陛下亲口贬为从九品司务的爹?”
张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大家心知肚明的事被他如此直白轻蔑地说出来,属实是不怎么好听。他从小纨绔,除上次与魏初冲突之外甚少受这般屈辱,一时怒从心起,冲着罗江流咬牙切齿道:“还不是因为你们!”
“因为我们?”罗江流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的五指自发顶紧扣住张佑的脑袋强制将其扭向一旁,让他看向一边的展秋池和长宁,“你看见那个小姑娘了吗?她才三岁,但你欠她一条命!如今你竟然还想报复她?作为凶手,竟然还在她面前口口声声地控诉我们?!”
“若非阿姐仁慈,张佑,”罗江流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你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少爷!”陈管家终于听见动静匆匆赶来,见到面前景象被吓了一跳,“哎呦,这是怎么回事呀?”
罗江流将张佑拎起来往陈管家那儿一推:“陈叔,劳您费心,把这个人交给京师衙门,就说意图伤害端舒郡主府上人。是放是留,就由他们自己看着办吧。”他背过身去,低垂着眼,情绪忽然低落下来,“张佑,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让我碰见你欺凌弱小,哪怕是犯了《大盛律》,我也要当场取你狗命。”
陈管家身后带了两个家丁,将张佑和躺在地上的侍从扭送走了。
展秋池方才面上强自镇定,心中却害怕得要死,如今见那少年几乎不费吹之力就将人制服,高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原本想抱着长宁站起来,可乍一卸下防备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已经软了,她抱着长宁不好用力,几经挣扎也没能成功站起来。
然而下一刻,面前的月光似乎被人挡住。她抬头去看,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他冲着自己伸出手,俊朗眉目沐在月光下,露出一个微笑,声音温和,语带安抚:“别害怕,展姑娘,我是罗江流。”
*
临河的窗棂被细雨浸得发暗,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咚作响。
观棋在铜铃声中垂眸沉吟片刻,额角不自觉渗出一层薄汗:“这几日属下扮作前来寻找活计的武师,借着找活计的名义才多问了几句,并未与青阳教众多接触。属下以漕帮货郎身份潜入船工住处时,周遭确无异常,只是……那船工家还有一个老母亲,这老妇人又聋又瞎,属下潜入时不防与她正面撞上……属下猜测,应该是那些灭口船工之人将其遗漏了。”
“然后呢?”
“还有就是,属下在搜傩面时发现柜底有暗格,可暗格中空无一物,似乎有人先一步取走了部分物件。”
“一个失踪船工,怎么会有这个傩面,那被提前取走的又是何物?”魏初指尖摩挲碎瓷边缘,深觉江南这趟水果然很浑,自己这么一无所知地贸然前来,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倏而笑了,眼中满是冷意,“观棋,你漏查了一件事。”
观棋微怔。
“那老妪若真漏网,此刻又怎会安然活着?只怕有人故意留她,引咱们入局。”
观棋仍有些愣神:“陛下特意叮嘱郡主此事不可惊动旁人,郡主暗中出京,属下动身更是比郡主还早几日,江南即便有人发觉,也不该……”
他本想说也不该发现得这样早,可想到了什么,他的话语蓦然止住。
魏初轻笑,眼中却殊无笑意:“想明白了?小小一个郡主府,竟然也让京中那些大人物如此大动干戈,也不知是我小看了自己还是他们过于高估我了。”
话音未落,屋顶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瓦片碎裂的脆响。
魏初立刻噤声。
青黛从方才窜出去的那个窗格再度掠入,袖口沾着几点泥渍,鬓发微乱,手中却执着一枚竹牌:“郡主,我追那人至运河码头,那人跳船逃了。我不会水,只从他腰间夺下了这个,也不知有没有用。”
她将那竹牌呈给魏初,仲春的夜里,竹牌沾染了体温,光滑的那一面凝结出淡淡的水汽。
魏初凝眸审视那枚竹牌,牌上刻着赤红色的四个字:‘壬寅三戌’。
一旁的观棋探过头来瞅了那几个字一眼,思索道:“这像是漕帮内院的暗记。”
她的指尖在四字上反复摩挲。茶楼外骤雨未歇,雨幕如帘,将河面上往来船只的灯火割成破碎的光斑。
“漕帮内院……”她皱着眉喃喃,忽然转向观棋,“观棋,你既然观察到了暗格,那你可曾留意那船工家中有无漕运文书?”
观棋恍然想起什么,自怀中抽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状物,魏初与青黛定睛看去,才发现是一张边缘已被冷汗浸得发皱的百两银票:“郡主若不提起这个我倒要忘记了,文书倒是没有发现,不过属下发现了这个。虽说漕帮接的都是官府的生意,这一来二去的不愁没生意可做,可最底层的船工一个月也只有几钱的微薄薪水,家里如何会有这么大额的银票?更何况,郡主请看。”
他将那银票翻转过来,银票背面的墨迹在潮湿空气中微微晕开,两条青色的锦鲤竟似在水中游弋般灵动。
“这是青阳教‘双鱼衔月’的暗纹。”观棋道。
“暗纹,暗记。这种一向不露于人前的,怎么在我到扬州的第一夜,便都显露在我眼前了?”魏初倏然起身,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暗黑雨幕中的幽幽烛火,眼底寒意渐深,“看来咱们的陛下对江南还是知之甚少,远的只是他这个皇帝陛下,其他人的手离这儿不见得有多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