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暗中进城,为方便掩人耳目,魏初择定的客栈距离扬州最繁华之地甚远,羽林卫的人都各自分散于四周,只留指挥使辛明点了两个人与郎琼与魏初同住一家。
江南细雨蒙蒙,可一旦下起来便没完没了。魏初带着青黛回客栈时,雨仍旧未停。客栈的跑堂儿正趴在柜台睡得正香,听见有人进来,抬起脸来看了一眼,见是今日入住的两位姑娘,含糊着打了声招呼:“二位姑娘这么晚才回来呀?”
不待两人回答,转头又趴下了,瞬间便响起了呼噜声。
青黛收起手中的油纸伞,跟在魏初身后上了楼。快到子时,客栈二楼静谧无声,连烛火都只燃了一盏。
魏初并没有急着回房,而是走到那燃着烛火的房门前,轻声咳了咳,随后抬起手,轻扣了三声门环。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露出郎琼的脸。他往后退一步给两人让开路,压低声音道:“郡主快请进。”
魏初也不跟他客气,闪身进了屋。屋内那一盏唯一的烛火前,正坐着羽林卫指挥使辛明。
他年纪不大,左不过二十多接近三十的样子,常年待在皇帝身边造就了他不苟言笑的一张脸,即便是面对魏初,他也未曾露出一丝笑意,只是起身颔首算作见礼:“郡主。”
魏初这一路与他同行早已经习惯他无论对谁都冷硬的态度,伸手示意他坐,同样点了点头算作回礼,倒是一旁的郎琼坐下,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茶,才对他道:“辛兄,郡主深夜而来,你何必如此冷淡?”
她几年前与郎琼接触不多,只能从季玖的三言两语中分辨出此人为人端正,可放心与其打交道。后来魏初让他带走张佑,在皇帝下令之前,他也确实未曾将人放走,这也让魏初对他更多了几分好感。
可是季玖不曾说过这个人是个碎嘴子,在魏初与他为数不多的接触中,她也并未发现这点。
所以这一路行来,魏初左边一个一天说不到五句话的冰疙瘩,右边一个一天嘴停不到半刻钟的碎嘴子,深切体会了一下什么叫做冰火两重天。若非她与郎琼不怎么熟,她真的很想效仿当初的季玖对观棋的办法,让他一天只能说五句话。
好在在魏初难以忍受以前,辛明先受不了了。于是在两人你说二十句我回一句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他们一行人赶到了扬州。
辛明看了一眼郎琼,魏初见他张嘴,当机立断地开口将他未说出口的话截断,打断了二人剑拔弩张的氛围:“好了二位,我将情况简要说下,说完就走,不打扰二位休息。”
她三两句话将情况说完,辛明仍不说话,郎琼皱着眉想了半天,难得简洁地用一句话得出了结论:“郡主的意思是,自咱们离京就有人盯着咱们,而且这人还将咱们的行踪透露给了江南?那那人到底是哪一方的?官府?漕帮?还是青阳教?”
魏初摇头道:“暂不清楚,虽说他腰间挂着漕帮内院的竹牌,可混淆视听的可能也有。辛指挥使,羽林卫平日办差抽人,除了陛下,可还有其他人知道动向?”
“若是平日办差不曾刻意隐瞒,那太子抑或各位亲王随意一打听就能知道我们去向。可若是秘密办差,那能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辛明道。
夜半三更的,就这么坐在这里什么也讨论不出来,魏初既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也不再多问,站起身道:“二位好生休息吧,我们不打扰了。”
郎琼站起身将她们送出门,他也真是困了,三下五除二脱了自己的外衣躺到床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一翻身,却见辛明仍在桌前坐着,盯着面前晃动的烛火,不知在想着什么。
“辛兄,快睡吧。”他眼角带了几分刚打哈欠带出的泪,揉了揉眼睛,“虽说郡主看起来很好说话,实际更好说话,可明日指不定有什么事情等着咱们呢。”
辛明像是终于回了神,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倒没有什么波动。
“好。”他道。
魏初带着青黛回了客房,青黛熟练地点上蜡烛,回身将床铺好:“郡主早些休息。”
她在宫中时只是御花园最末等的洒扫宫女,后来到了云光殿,虽说不曾贴身伺候过宋意禾,可作为宫女,她也不能什么都不会,便跟着云光殿的侍女学着如何伺候人的起居。
本以为自己跟着魏初能够让自己新学的这项技艺有用武之地,结果这一路魏初不管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到最后自己能做的也就只有铺床这么一件事。
魏初在铜盆里简单洗了洗手,随意道:“你的身手比我想象中好了很多,是安王殿下教你的吗?”
宋意禾说她身手不错,她以前也没多想,只觉得起来平平无奇的宫女,即便有些身手也不过是相较于其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宫女子而言。
而今才恍然觉得不对,西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谈之色变的青衣修罗能看得上的身手,再差又能差到哪儿去呢?
青黛铺床的背影一滞:“不是。是宫里将我养大的一个嬷嬷。我与安王殿下相识是在嬷嬷去世的几年后,那时我在宫中被人为难,安王殿下恰好路过,替我解了围。”
魏初“哦”了一声,像是随口一提,并没有接着问下去,将手擦干道:“早些歇着吧,天很晚了。”
江南气候潮湿,不比京中干燥。魏初头一回到南方来,并不怎么习惯无时无刻都有水汽潮湿地沾满一身的感觉,一晚上睡得并不怎么踏实,虽说睡得晚,可天刚亮她就睁开了双眼。
一旁小榻上的青黛睡得正熟。
她无声坐起来,昨夜那个酒楼之下一瞬消失的人影在她脑中反复出现。
那响起的铜铃声,到底是因为那探听之人技艺不怎么娴熟不小心惊动,还是有人刻意给自己提醒?
脑中似有千根线,偏偏这千根缠作一团,她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头绪,然而反复拆解,却发现让她毫无头绪之处越来越多。
千思无绪。
那边青黛翻了个身,习惯使然,她睡觉本就轻,翻身时无意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魏初,却见她已经坐起,原本浓厚的睡意瞬间消失不见。
“郡主,可是太冷了睡不习惯?”她立即起身将一旁魏初的外衣披在她肩上,关切问道。
魏初摇了摇头。
青黛也不多问,利落地穿好衣服简单梳好头发:“我去给郡主打些热水来。”
魏初起得格外早,青黛到厨房时,热水还没烧好。她站在门口等了等,抬头看向魏初所在的窗户紧闭的屋子。
可惜,嬷嬷只教了自己拳脚上的功夫,却不曾教会自己如何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去给自己的主子分忧解愁。
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以自己的榆木脑袋,只怕嬷嬷教了自己也学不会。
“姑娘,你要的水好了。”
灶房仆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过神道谢,转身时余光却忽然瞥见方才自己看的房间隔壁的房间窗子开了一条不怎么明显的缝隙。
那是两位指挥使的客房。
想到自己住的房间昨夜紧闭的门窗,青黛格外感叹,男人就是不一样,这么冷的天,晚上也要开着窗户。
她分外轻松地提着一大桶热水回到房间,魏初已经穿戴完毕,正坐在床边将精巧的钩索戴到腕上。将尚冒着热气的水倒进盆中,她试了试温度,才对魏初道:“郡主,如今水温正好,您来洗漱吧。我这热水多,昨夜回来得晚,郡主可要沐浴?不够的话我再去提。”
“不必了,晚上再说吧。”
等魏初简单洗漱完,青黛就着已经有些温凉的水洗了洗脸,感叹道:“以前嬷嬷跟我说,男人与女人是不同的,我以前不相信,直到方才我见两位指挥使这么冷还开着窗户这才信了。虽说习武之人不怕冷,可南方的冷感觉像是骨子里透出来的,更何况昨夜还刮了风。郡主,您说他们真不觉得冷吗?”
“许是不觉得吧。”魏初道,“西北比这儿不知冷了多少,可即便是冬日里,我爹的窗户也要开个缝隙。小时候我问他,屋里的热气都跑完了怎么办?他说没关系,他冷才有利于他保持清醒。”
她轻抚着腕上的钩锁,这是在回阳时魏谦自己设计了接近一个月才画出的图纸,又让罗松文找来了肃州府最为有名的铸造师专为她打的,她这些年将它保养得极好,丝毫不见锈蚀。
收拾完毕她站起身:“走,去看看二位大人起了没。”
客栈偏僻,住的人不多。一早大堂内也没有人,魏初挑了张角落的桌子,江南潮湿,木质的桌子始终带着几分潮意,透出缠绵冷意。
昨夜睡在柜台的跑堂儿肩上搭着一方帕子,见她停在那里,连忙殷勤地跑过来替她将长凳拉开,点头热情地介绍道:“姑娘想要吃点什么?咱们店里的银丝面可是一绝,汤浓面香,那叫一个回味悠长。姑娘可要尝尝?”
“不急,待与我同行之人……”
魏初的话忽然被楼梯上急急传来的脚步声打断,她抬眼看去,只见青黛疾步跑来:“郡…小姐,他们不开门。”
朗琼与辛明都是习武之人,警惕性应非比常人,若青黛有意叫门,动静理应不小,他们不可能没听见,听见了便不可能不开门。
除非……
魏初不由皱眉,当机立断站起身道:“走,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