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少不更事——面对菖蒲被抓而陷入束手无策的慌乱和无比的懊恼。
“铃奈,你把镜子拿出来,把那位先生还给她吧。”被挟持的菖蒲率先开口了。她出人意料地冷静,没有挣扎或活动:“我们已经和人家约好了,就不能反悔啊,是不是?别慌,她不会对我怎么样。你不用怕那什么大人,我会和你一起面对,我一直都是这么跟你说的。你放心交给我来解决吧,我们会没事的。听话,铃奈。”
“可是……可是这样一来……”
“没事的,没事的。”菖蒲的声音是那么温柔。緑感觉到被针抵住的她是真的不害怕了,为什么?昨天跟她讲话时还像只纸老虎。难道是因为见到铃奈比她还要恐慌?
矛盾的铃奈猛地狂扯起自己的头发来,像要把自己揪离地面,又像是要把自己撕裂成两半,口中念念有词,主语不停切换:“原谅我!原谅我!我要保护妈妈。不,小女不是要违抗大人!小女没有别的意思,求求您了!小女没有这个意思!不要让小女伤害妈妈,小女不能没有菖蒲!小女会为了大人努力的!会证明给大人看的!”
“铃奈……铃奈一直很努力了,我知道你为了我一直坚持到今天真的很努力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铃奈在一起,不要一个人承担啊!我们就差一点点了,拿出镜子吧!”菖蒲开始拼命扭动,很想扑过去阻止铃奈自虐,但緑的力气大得她反抗不了。緑也感知到她的冲动,只是此时放她去状态错乱的铃奈身边,不知是鬼先被撕碎还是菖蒲先被撕碎。她拖着菖蒲后退,远离在地上哀鸣打滚的鬼。
小女鬼颤抖着呜咽起来,许久,她似乎平复了下来,慢慢爬向身后的镜面。那边幽幽地照出了一个站着的“铃奈”,“她”手捧一面直径约二十厘米的圆镜,一见到镜面这边菖蒲被劫持的情景,恨不得把圆镜掷过来。
“给我,你这蠢东西。”小鬼恶声恶气地对虚影说,手伸进其中把圆镜夺了过来,虚影神情痛苦地扭曲了一下后不见了。屋内无灯,但户外的阳光想必灿烂,糊得厚厚的窗户也透进了些许朦胧的光。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緑看见那面圆镜嵌在深色的底托上,镜框的图案宛如数只正在打量四周的眼睛。
红木螺钿镜,在铃奈的影响下,变成了一面神秘的工具。
“他就在这里,你自己看着办吧。”铃奈抱着镜子,向上反射出緑警惕与茫然的脸。
(四)
炼狱知道这里是桥头东,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的。从五月町坐电车到桥头东,再换乘几次,差不多要两个钟。可他本来是在五月町啊。他努力记住自己原本身处五月町这件事,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刚刚痛下决心绝不能忘记,很快又觉得自己遗忘了重要的事情,在遗忘的迷宫里兜兜转转。
没办法,他连时间过去了多久都不清楚。正想着,肩膀又被路人撞了一下。那人还在狂欢地歌舞,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撞了人。炼狱接连推掉那些即将挥到他脸上的舞动的胳膊,试着避开,走往不那么狂热的地方,但四周乌泱泱的人群是共同的沸腾。他颇费了些功夫才遇见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赶紧脱身钻过去,终于可以稍微远离热烈的歌舞队伍。
六月的祭典是这里最盛大的祭典,人们说。六月?现在是六月吗?今天到底是几月几号?想不起来啊,炼狱挠了挠头,手肘碰到了刀柄。他把刀鞘抽出来,捧在手中端详。
——为什么我会带着刀出现在桥头东的祭典?
——我是来执行任务的?什么任务?
——为什么我会有一把刀?现在不是禁刀了吗?
——我是做什么的?
——……我是谁?
他抽出刀,铁刃泛着火红的光,末端刻着“惡鬼滅殺”四字。
——鬼?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坐在黑暗小巷的他迷惑地抬起头,望着人群簇拥下、声势浩大的神魔花车缓缓驶过主干道。每一辆花车足有五六米高,上演着威风凛凛的神明持刀与凶神恶煞的罗刹作战的场景。五光十色的光影照在他的脸上。
——我从哪里来的?
——我要去哪?
疑问像片片雪花,落在心里融化不见,没有留下答案。炼狱忽然发觉自己丢了过去,也失了未来。面对永不落幕的游行,他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游离分子。可是他有种描述不清的感觉,他不该继续待在原地,他要去一个地方,好像跟一个约定有关。去哪里?什么约定?他毫无头绪。不管了,他还是先行动比较好,不过要往哪走?
“先生,打扰一下。”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困惑。巷子深处有一个尖细的声音怯怯地响起,“请问您知道哪里有卖木屐或者草鞋吗?”
炼狱扭头一看,那里面走出一个穿着紫藤花色浴衣的孩子。她顶着一张欲哭无泪的青鬼面具,扶墙走路的动作一瘸一拐的,实则是脚上夹着一只趾襻儿断裂的木屐不好走路。不习惯跟生人说话的女孩觉得自己很狼狈,态度有些扭捏。
“我不知道哪里有卖木屐。不过我有手帕,可以帮你弄好。”
“那……有劳您了。”炼狱看上去很和善,女孩遂壮了几分胆,脱下木屐交给他。炼狱把手帕撕成条,熟练地修起来:“你看看我怎么做,以后你自己也会了。我经常四处走,鞋有时也是走着走着就突然断了,以前也不懂怎么弄,后来时不时就会要修。”
说完,炼狱先顿住了。四处走?他平时就是四处走的吗?女孩没太在意,她双手接过修好的木屐,穿在脚上试了一下,高兴地说:“好了!现在很结实,谢谢您。”她摘下面具对他笑笑,哀戚的青鬼面下的小脸五官立体,眼睛是鲜见的浅灰色。
“不客气。”炼狱说,修完木屐后他又不知要干嘛了。见他像在为什么事苦恼的样子,女孩鼓起勇气问:“先生是一个人来逛祭典吗?”
“不,我应该不是来逛祭典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炼狱都觉得自己的回答莫名其妙。
“您要去哪呢?”
“嗯……先离开这里吧。”他做出了决定,先离开乱哄哄的祭典再说。
“那我可以和您一起吗?啊……会不会给您添麻烦呢?”
“添麻烦倒不会,你不是来玩的吗?你也是一个人吗?”
“我……好像是和人走丢啦,没关系,反正先回去好了。”小女孩晃了晃脑袋。炼狱不介意意外地有了个小伙伴,何况女孩对此地比他更熟悉一些。她没有对炼狱的装扮问东问西,只是扯了扯他的袖子,告诉他最快走出拥挤大道的办法。
“就是一起跳噢。”她一鼓作气拉住他一起汇入长长的队伍,随着鼓乐的节奏,模仿旁人的动作一起踩拍子跳舞前进。炼狱不得不跟着跳起来。所有人穿着节日的服装,只有他的打扮与众不同,但他很快掌握了几个简单的舞蹈动作,顺利地融入其中。平日里忍耐着生活的酸甜苦辣的人们,唯有祭典时才会肆意畅快地欢庆。目光所及的每个人都很快乐,那个小姑娘也笑得明媚。炼狱不自觉地被纯粹的快乐所感染,渐渐地露出真心的笑容,有些忘了此前的苦恼。当女孩跳到他身边的时候,她说话的音量刚好只够他听得见:
“当你跟其他人动作一样之后,前进是最快最容易的。”
“什么?”他大嗓门地反问。
“看看周围的环境,跳一样的步伐,别太快,别太慢!”
或许过去了一个时辰,炼狱想起了重点:“要跳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出去?”
“一直跳下去吧!”小女孩轻盈曼妙地转了个圈,避而不答。
“什么时候能出去?”炼狱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要出去呢?”隔壁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大声插入话题,“你怎么还想着离开?我希望永远留在这一夜!”他跳得更起劲了,忘我地摆动身体,丢下了炼狱。他们在因为什么而快乐?因为对神明的虔诚与感恩?因为暂时忘却了日子里的鸡毛蒜皮?每个人愉快地抛下了自我,做一滴透明无色的水滴融入集体的河。
“那是不行的!”炼狱大声说,无人理会他。他的兴致一扫而空,突然停了下来,后方的舞者绕开他继续前进。变成异类的他像一块河中的石头,望着身边的人踏着拍子从他身侧流过。他拨开形形色色的肩膀往旁边走,总算从中脱身。那个孩子居然也追了过来。
“您怎么啦?”
“我不想跳了。我要离开这里。”他心里莫名焦灼起来,继续待在这里不是办法。
“我说过一起跳是最快的办法呀。”
“感觉怪怪的。我不信除此之外没法子走出去。”炼狱指了指那些只有零星路灯的小巷,“试试走巷子能不能绕出去吧。”
他们离开了主干道,走进曲折幽深的小巷。路灯之间间隔很远,白炽灯寒酸惨淡的光芒只够照亮一点地方。家家户户隐入夜色,没有人家亮着家里的灯,这一带的人倾巢出动去参加祭典了。眼下只有炼狱和小女孩并行在巷子里绕来绕去。寂静之中,一只野猫跳上墙头,用绿茵茵的眼珠盯了他们半天,然后跳到了另一户人家的竹篱笆上。
到底走了多久?炼狱没有概念。为了打破安静,他先开口说话了:“你的家在哪?”
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问倒了女孩,她冥思苦索,好一会讪讪回答:“不知道。”
炼狱差点不经大脑地问为什么会不知道,随即想起自己的情况更糟。他只好换一个问题:“那你家有什么特征吗?比如有没有院子?院里有没有种什么花?”
“我家很大很大,家里有很多仆人。但我一般只在房间里待着,因为父亲不想看见我。院子里有含羞草、牵牛花,也有五针松、枫树和樱花树,枫树下有个蚂蚁窝。五针松边的莲塘里有大锦鲤……”光凭这些形容,炼狱不认为可以找到她家,只能猜她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周边的民居没有她形容的那种规模,也许他们还要走很远。
小女孩问他:“为什么要问我家呢?您要去哪里?”
“我先送你回去吧。至于我……”
“请不要送我回那个家。”她加快了几步,走到他面前,表情和头顶上别的青鬼面具一样可怜,“我不喜欢那里。”
炼狱半蹲下来看着她:“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如果可以选择出生在哪里,我一定不会选择那个家。父亲和母亲既生了我,又希望我不在,大夫人也觉得我很麻烦。呐,为什么只有大人可以做决定,小孩子却没得选呢?为什么他们做了决定,又可以忘记,或者假装不记得呢?我只能一直被动地听他们的,承担他们所作所为的后果吗?为什么我不觉得和父亲母亲的关系是羁绊,而是诅咒呢?我是不是很不正常?”女孩的眼神很忧伤。多么熟悉的忧伤与困惑,是谁也曾像她一样?炼狱却很能理解她的心情,他想要一字一句地告诉她:
“我们决定不了自己的父母,父母也不一定会把他们的想法告诉我们。如果无人考虑你的心情,那你可以做为自己考虑的第一个人,这并不是不正常。但不要去怨恨父母,而要好好长大,成为出色的大人。这是为了你自己,不是为了任何人。”
“加油,小妹妹。”浓黑夜色下,她清楚地看见他的笑容和煦。快哭了的小女孩嘴一瘪:“谢谢您……”
炼狱等她抹完眼泪,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要去哪?
他仰望天空。夜空的星光璀璨,像被人倒在水里搅来搅去,围绕硕大的圆月形成一条流动的银河。无法依靠星星分辨方向,心中也没有方向,只有一个飘渺的感觉:我有一个约定,一个承诺,我要去兑现,不然……
“大哥哥,过来这边,你快来看。”小女孩不知何时自己跑进一户人家,从门里探头探脑冲他招手。炼狱刚想说这样闯进别人家不合适,突然发觉这夹在长屋里的其中一户小房间有几分眼熟。或许有什么线索也说不定,他说了声“失礼了”便走进去。进门既客厅,屋中没有他人。小女孩举起她从客厅拿的煤油灯,展示给炼狱看她的发现。
墙上的一面红木螺钿圆镜。
“镜子怎么了——”他瞬间噤声,发现了异常:镜子里有一盏悬浮的煤油灯,但没有小女孩的身影。
她转身说道:“你来照照。”炼狱走到镜子前,里面依旧空空落落,只有客厅的景象,独不见二人身影。他不觉得恐怖,只是感慨:“真神奇!为什么这面镜子照不出人?”
“不对,它在告诉我们一件事:没有自我的人看不见自己。”
“什么?”炼狱诧异女孩的言辞忽然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一时反应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