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镜像里的自己是想确认自己的存在。无法确定自己存在的人照不出自己的样子。”她继续说着奇怪的话。炼狱只好顺她的逻辑:“可我不觉得我没有自我!这个推论站不住脚。”
“醉汉也会说自己没醉。”她做了个类比,暗示他当局者迷,“您很会照顾别人,但您……”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炼狱凝视着螺钿镜,身后的白墙也变成了落地的镜面。相对的镜子中有一道延伸向无限的走廊,他看不见自己的存在,只看得见空洞的远方。
“我一直都想帮助弱者。”他回答。
“帮助了,会得到什么?”走廊里回荡着女孩的声音。
“不为了得到而帮助,帮助本身就是有价值和意义的。”
“是吗?依附于他人才能确定的价值吗?那是你自己想做的,还是有人教你的?遵循了多年的准则和道德,都是别人教你的,还是你自己的心声呢?”
女孩对他的称呼变了,不再用敬语。炼狱微微侧过脸,视线落在身边的人——像有一个沧桑的灵魂寄居在那个十岁出头的身体里,正试图一寸一寸地刺探、窥视、剖析,冒犯得令人不快。她梦呓般口若悬河,空灵的声音充满了整个走廊:
“你是如何定义弱者的?你认为的弱者真的是需要帮助的弱者吗?还是说,你是担心自己不去帮助他人就没有价值,希望自己是强者,所以才会把一部分他人看作弱者呢?”
“懂事的长子、可靠的大哥、坚强的柱,永远在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人,有谁会看见你的内心呢?你想要帮助的弱者,包不包括你自己呢?”
“你是什么人?”炼狱咬紧牙关问道。
“你是什么人?”小女孩轻飘飘地将一模一样的问题返还回去。
“我……”
“如果别人不存在,你会想起自己是谁吗?如果你在世上消失了,谁会追寻你的存在吗?”
头昏脑胀,炼狱按住脑袋。长廊的终点是永恒的孤独和死亡,也名为所有生命必须面对的虚无。我知道的,但是在走向它之前,我想抓住!我想创造点什么、改变点什么!
我是……
“炼狱杏寿郎!”
一个不属于他们二人的声音响彻长廊,如一阵劲风吹散了重重浓雾,吹走了炼狱头脑中的迷思,霎时清爽轻松了许多。
“炼狱先生!”那个声音又唤了一次。
“我在这!”他大声回答,很肯定那是谁。手掌不由自主按在镜面上,他心情迫切地想要见到那个人,而不是他自己。他全都想起来了,他是跟她约好了,要去找她的。
我想见你——
“緑!”
炼狱的身影扭曲了一下,在女孩面前消失不见,留下她一人在原地。长廊变化回普通的木屋,女孩落寞地摸了摸红木螺钿镜。
“真好,原来您有自己的钥匙呢。”
“铃奈好羡慕啊。”
(五)
如果父母都不希望孩子降生到这个世界上,那我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等我能够思考这个问题时,它对我一点都不陌生。
我对母亲的印象不多了,她是个美丽但可怕的女人,不是在笑,就是在生气。她不怎么对我笑,但会对我发火。虽然她在我七岁的时候就死了,可是我还对一件跟她有关的小事记忆犹新。
我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害怕被她责骂而畏畏缩缩地跪坐在她面前。我以为她又要用烟杆戳我或者掐我的脸,但她只是把两只手紧紧贴在我的脸上捧起来。
“铃奈,是我以前的名字,在我改叫‘妆日’的花名之前。我把我的名字给了你。”
“你长得和我太像了。你父亲讨厌我的话,也会一块讨厌你的。很不公平吧?有什么办法呢?男人只不过哆嗦一下,女人就要忍受怀胎十月,所以什么都没做的他怎么会对你有感情呢……可怜的孩子。”
“算了,你去玩吧。”
我至今还能回忆起她说这话的语调,不似平日的高亢,或者骂人时的怨毒。那是我记忆里她最温柔慈爱的时刻。若是问母亲是否爱我,那关于她是否对我怀有一丝感情的证据,便是这件小事。
母亲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我宁愿得不到答案。在父亲掌掴我而她只是坐在地上的时候,在我犯胃疼只能独自忍耐的时候,她的缺席已经说明了一切。我特别害怕父亲来我们房间。他来的时候我只想藏起来,但他一发现我在躲则会更生气。跟父亲共处一室的时候,我老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去盯着母亲的螺钿镜。我喜欢上面的图案,而且,如果镜子里可以钻进去藏人该多好!最好是我进去后,没人会在乎我不见了。
好想消失掉。
如果没有出生就好了。
我不想去猜测父亲的想法。他恨妈妈,也恨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曾经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烦恼,如今只觉得荒唐。他们都很无聊,无聊地争执,无聊地带上我。真不想再跟他们有关系,我只要有菖蒲在就可以了。
菖蒲跟其他大人是不一样的。
从我还没记事,她就在家里了。小时候我觉得菖蒲是个很好玩的人,她教我用肥皂水吹泡泡,用叶子做哨子,折院子里的杂草编成小螳螂,以及扮猪头。
“小姐,看,猪头。”她把两只眼睛聚成斗鸡眼,拇指把扁平的鼻尖向上摁,呲牙咧嘴,做出怪表情逗我笑。我只要不开心,她就会变着法子逗我玩。在我卧病的时候,她偷偷在窗台上撒了一小把麦粒,吸引麻雀来吃,给我解闷。在我因为每个兄弟都得到了纸灯笼,只有我没有而抹眼泪时,她会把偶然飞进院子里的萤火虫笼在花苞里然后插在我房间,当作是最漂亮的“小灯笼”送给我。
家里不送我去上学,我很委屈,只有菖蒲注意到了。她甚至愿意做我的老师,每日抽空教我认一点字。
“あ~い~う~え~お~”
“か~き~く~け~こ~”
“さ~し~す~せ~そ~”
“菖蒲像在唱歌一样呢。”我听她念假名的音调,几乎要唱起来。
“没错没错,这样识字才能有趣点呀。”她乐呵呵地说。可我本就不觉得识字很枯燥。我用指头去描画假名,慢慢理解了那些看不懂的字符的含义,仿佛纸上有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向我敞开大门。每当我的兄弟嘲笑我不会看书,我都要费很大劲装作若无其事,不然我一定会偷笑出来。
菖蒲是特别的,我不想失去她。大夫人让她去相亲时,我难过极了。可是,如果我妨碍了菖蒲,让她不高兴,会让我更难过。但最后婚事不了了之了,我很开心。
如果菖蒲能一直陪着我就好了。
但是无惨大人不允许。
鬼的血流进体内后,我裂开成很多很多片。别人眼中的我还是一个整体,实际上我的内部无法控制地碎掉了。有一部分长大了,有一部分还是原样。好不和谐,好混乱,好难受,我想把以前喜欢的书报撕掉洒满地,我想摔碎东西,把碎片扔得到处都是。我难以克制体内这股破坏的冲动——把世界变得跟我一样混沌,但即便如此也救不了我。有时清醒过来后,菖蒲在默默收拾我闹出来的残局,她说没关系,可我看出来她其实在压抑恐惧。
因为菖蒲的爸爸妈妈是被鬼吃掉的。
菖蒲偶尔会陪我睡觉,睡前讲一些乡下的好玩事情。有一天晚上,她不小心说漏了嘴。“世界上真的有鬼吗?”我不信,以为她编故事唬我。她只是干笑了两声,搪塞说当然没有了,都是老一辈编出来骗不听话的小孩。
我不能伤害她。
可是我饿得快不行了。有一个严厉的男声命令我:“不准心猿意马!那只不过是一个人类。你若是胆敢因她而犹豫,我就要杀掉她!”许多细小的声音在怂恿,在起哄,在催促我吃掉菖蒲。
不!世界上只有一个菖蒲,我不能碰她。我忍啊忍,在大人的意志骂我的时候向他求饶,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我——
我决定去吃别人。
自从带我离开新藤家,菖蒲便很少在夜晚睡觉,她会守着我整整一宿,用尽各种办法转移我对饥饿的注意力。“妈妈,”有天晚上我请求她,“我们可不可以去散散步?我好久没出去了。”她犹豫了很久,最后看在我似乎有理智的情况下同意了。那是我装的。久违地吹到夜风,我一见到路人就要扑过去,菖蒲抢先压倒了我,让人快跑。
“不要!放开我!放开我!”我向逃跑的陌生人伸出手,一发不可收拾地发起狂来,气得咬了菖蒲的胳膊。血肉好甜,我想吃……
“啊!”她短促地惨叫一声,然后死死咬住嘴唇不吭声了。菖蒲疼得流眼泪,她哆哆嗦嗦地向我伸出了左手:“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很饿,可我不能让你去吃别人。不要吃别人……你吃这个吧,没关系。是我擅自决定让你变成鬼的,所以吃掉我没关系。”
我张嘴一口咬掉了她两根手指,她痛得脸都变形了。我望着她,含着指头哭了,把它们吐了出来。
“对不起,妈妈。我变了,变得不像你认识的铃奈了,也记不清好多事情,但有一件事没有变。”
“我最喜欢菖蒲妈妈了,唯独不想忘记这件事。”
她举起血淋淋的手,向我张开双臂,怀抱了刚刚伤害了她的我:“我也最喜欢铃奈了,不管铃奈变成什么样,都是最可爱的小姑娘哦。”
我在她的怀里嚎啕大哭。可是,妈妈,我好讨厌自己啊。
这条街上有鬼杀队的剑士。
妈妈很担心我的安全,我却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如果我能收拾掉一个柱,大人说不定会饶了妈妈。为此我需要她的帮助。柱没有怀疑妈妈随口编的话,进了家门后就照到了镜子,被我关了起来。
好想吃掉他。但妈妈还是不让,我只好努力忍耐,每天翻着花绳转移注意力。
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大发了一通脾气,妈妈哭了。她又在向我道歉,说她会找到解决的办法,请我再等等。她跟我约定会安全地带我离开,但我得把柱还回去,我答应了。
我只是嘴上答应了,等鬼杀队的人来了,我想把他们两个都杀掉。那个人竟然用毒针劫持了妈妈!我完全慌了,不知道怎么办。那个时候,妈妈对我说:
“铃奈……铃奈一直很努力了,我知道你为了我一直坚持到今天真的很努力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铃奈在一起,不要一个人承担啊!我们就差一点点了,拿出镜子吧!”
啊啊,我好笨啊。
我怎么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
妈妈之所以会陷入危险,都是因为我啊。
如果没有我的话,妈妈会过得更好,她不必每天都要守着我、担心我、害怕无惨大人、躲着鬼杀队了,不用这样不正常地东躲西藏了。
原来我是她生活不幸的来源啊。
应该消失的,是我。
如果没有出生就好了。
(六)
炼狱几乎是被緑拽回来的,移形回到现实的重心不稳,顺势落入了她的怀抱。
“哇啊!你总算回来了!”她激动过度地一下圈住了他的脖子,不过两秒后就被她害羞地扔开了,“对不起!现在不是抱你的时候。”
注意力回到鬼身上。小鬼抱着圆镜一动不动。解脱了的菖蒲检查了一遍确认她安然无恙后,也松了一口气,宽慰她:“你的痛苦很快会结束的,铃奈。我们之后去一个有海的地方吧,你不是一直想看海吗?”
铃奈簌簌地落下泪,混浊血红的眼睛里流下透明的泪水:
“妈妈也没见过海对吗?你会去赶海、捡贝壳吗?要吃很多好吃噢,一直开开心心的。”
“谢谢你愿意做我的妈妈。只是假装的,我也很开心。我希望你以后的日子能好好过,所以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さようなら,お母さん。(再见了,妈妈)”
铃奈低下头,红瞳与镜子中那对清澈的浅灰色眼睛四目相对。那对浅灰色的眸子在忧伤地鼓励她:这样就好。铃奈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圆镜“哐”地掉在地上,转了几圈后彻底躺平。奇异的镜面长廊随之消散,所有人被弹回了平平无奇的小木屋。
“铃奈!”菖蒲难以置信,捏住镜子哭喊起来,“铃奈!”但无济于事,镜中的铃奈拒绝出世,她甚至不再显现身影。菖蒲手中的镜子和其他镜子一样变得普通,只是原来是螺钿花纹的地方还生着眼睛,那些眼睛紧闭起来,不愿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