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块空白上填充密密麻麻的小字。办公桌被摊开的几大本资料和书册挤满,緑饶有兴致地扫了几眼,似乎是她做实验的记录和对症分析。尚未被上弦之贰捏在手中的薄荷色蝴蝶停在她圆润的脑后,随着主人沉浸式的埋头苦写而微微抖动。
在遍布奇葩的鬼杀队里,潜心钻研药理的忍也是独树一帜的角色。别说鬼杀队,就是放眼緑过往所见,也很难找出第二个像忍一样的研究者。她对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满怀钦佩与好奇。据说忍曾去学院旁听课程,也向不同的专业医生学习过,更多地靠自学和实验来补足知识与领域的空白。剑术修炼和任务也是一天不落地完成,令人叹服。
每个人每天拥有的都是十二时辰,怎么有的人就能做到那么多事呢……緑正入神地乱想,忍已经合上笔记本,边收拾桌面边向她问询:“久等了。緑小姐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忍小姐,”緑前倾身子,手撑在桌上,能嗅到来自对面若有若无的花香,“你在服毒吗?紫藤花毒。”她一点也不拐弯抹角,懒得做任何铺垫。不愧是善于面对突发状况的战士和医生,忍的震惊倏忽而过,迅速冷静地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为了鬼吗?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准备了吧?你……会不会很不舒服?”
緑的关怀被忍的戒备弹了回来,她的语气里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生冷:“我没事,多谢关心。”
“是为了花柱香奈惠小姐吗?”忍不主动说,緑便自己刨根问底,虽然都是明知故问。听闻那个名字,被触动的虫柱抬起眼帘,紫色眼瞳像蒙了一层迷雾,雾里有火焰在无声燃烧。
“……是。”
“你有把握遇见上弦之贰吗?”
“你怎么知道是上弦之贰?”
“队里的档案里什么都能查到,包括花柱大人的死因。”
“你早就在调查我?我看应该由我来问你‘为什么’才对。”忍不胜惊讶。緑忽然意识到自己太着急,以至于忘了一件重要的细节:面前的忍和她不熟,此前并没有多少交集,惹她疑心是正常的。
“因为香奈惠小姐救过我的命,四年前她从下弦之叁手中救下了我。我不想见到恩人的妹妹遭遇不幸。”緑急中生智说出合乎情理的理由,连她本人都要信服。了解到緑与姐姐的关系,忍卸下警惕之余还对她产生了一丝亲切,因为她是与姐姐有关联的人。
“这不是不幸。”她纠正道,“如果不能这么做,我的人生才是不幸的。我相信能遇到上弦之贰,主公大人曾对我说过,只要在杀鬼之路上前进,终有一日能遇见它。有主公的预言担保,我当然不能放弃!”
“主公大人也知道你的复仇?”
“是的。”她冷冷地说。
“那位大人……知道你在服毒吗?”緑问出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忍的唇边竟扬起一丝荒唐的笑意:“没有他的支持,我的进度不会这么顺利。”
五雷轰顶都不足以形容緑受到的震撼。一句话如蝴蝶振翅的轻风,将产屋敷令人肃然起敬的仁慈与高尚形象轰然粉碎,宛如高高在上的守护神的面具碎裂掉落,暴露出截然相反的惊悚面目。緑不禁抱紧自己的胳膊,因为体内涌出一阵恶寒。比鬼更可怕的是,是窥见尊敬之人冰山之下鲜有人知的一角。
“你不舒服吗?”忍误将她苍白的脸色和异常举动当做病症,要走过桌子查看,緑举手制止了她:“我没事……”
“反而是忍小姐,”她说,“仅靠紫藤花毒,就能杀死上弦之贰吗?以身作饵怎么保证它一定会中计呢?”
“上弦之贰好食女性。年轻、健康的女性,它一定不会错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会安排我的继子香奈乎来斩首。据说上弦之贰是没有人类感情的,很遗憾我不能让它体会到同等的精神创伤,那就用后劲最烈的毒让它死得难受吧。我要它承受比普通的毒杀痛苦数百倍的销骨蚀肉之痛。”刚才的关心一闪而过,秀丽的面容露出阴狠毒辣的光芒。
“香奈乎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没记错的话,她是你的妹妹,对吗?”緑望向别处,想起那个木讷寡言的少女,不免心生同情。
“她也是香奈惠姐姐的妹妹。”忍显然认为自己的安排天经地义。
“你要她变得和你一样吗?”緑悲哀地端详她,“亲眼目睹姐姐被杀,和你一样悲痛欲绝,一样愤怒仇恨吗?她是你们的妹妹,你要再伤她一次吗?”
“不!”她的脸颊因情绪激动而泛起淡淡红晕,炮语连珠地驳斥道,“我是出于信任而想托付给她的!将我一生仅有一次的复仇机会,交给最信任的妹妹兜底。既然她已追随我们走上了猎鬼的道路,那我作为她的师父、她的姐姐,唯一期许她能为我做到的事就是确保上弦之贰彻底消亡、无再生的可能!我相信香奈乎会全力做到的。”
忍对羁绊的理解,是与緑截然不同的。她诧异地流转目光,试图领会忍的话语。思忖过后,她小心地提出一个问题:“忍小姐的这份信任,能托付给香奈乎以外的人吗?”
“给谁?”
“我。我能和你一同对战上弦之贰,并且由我来斩首。”她再次前倾靠近忍,直视她的眼睛,“无论是你还是香奈乎,都是香奈惠小姐的妹妹。我不想你们受到摧残,因此请让我助你们一臂之力,不要让香奈乎见证你的死。况且,从战斗配置的角度出发,我相信我是比她更适合的人选。你能考虑一下吗?”
忍在内心斗争了一会,权衡再三,承认她有道理,最终接纳了提议:“好吧。那就拜托你了,緑小姐。”
“多谢你改变主意,可我是个得寸进尺的人,我只说会帮助你斩首上弦之贰,并没有赞成你以身作饵。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不使用食杀的策略。”
“緑小姐,你的天真真与资历不相配。”忍发出一声干笑,无可奈何,甚至有几分不可置信,“虽然你刚从上弦之叁那一役告捷,我也是个柱,可仅凭我们两个人,不采取些特殊手段是杀不死那个家伙的。你有心照顾香奈乎便足够了,不必在意我。我绝不会因为惜命,错失杀它的机会!”
为了复仇,忍断然拒绝做出更多改变,她要飞蛾扑火般扑向为自己设定好的剧本。她坐在背光的阴影里,表情晦暗不明。白光吹进了緑的眼睛,她微眯眼问道:“复仇之后呢?你除了毁灭自己,又能得到什么?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为什么,你连一丝一毫的生机都不为自己保留呢?”
“我会重生。多年前我就被杀死了。唯有如此,我的时间才能再次流动。你很难理解吧?过不去的坎,有的人活着活着就能跨过,有的人要死了才能跨过。没必要去分孰优孰劣,都是个人选择罢了。”
緑咽下一口唾沫,舔了舔嘴唇,仍然口干舌燥:“不会后悔吗?”
“有可能。也许我死前会有一瞬后悔,遗憾不曾照姐姐说的、去过一个普通姑娘该过的生活。但我知道这种遗憾只会产生一瞬间,不去复仇的后悔,反而会贯穿一生。怎么做都会后悔的话,任谁都会选后悔更少的活法吧?”年轻的女孩双手十指相扣,冷静且端正地回答。
“緑小姐,感谢你的好意。也许你理解不了我,但请不要阻碍我。正如你所愿,请助我一臂之力,我对此已经不胜感激。”
忍平和地说完,起身准备送客。緑总算看透了沉重的真相:以她的方式救不了忍,无论是生命抑或是心灵。难道自己真的理解不了吗?緑也一度以为,过不去的坎唯有与鬼同归于尽方可跨过。纵然前方有数不尽的磨难和血泪,可为了那一口气,吊着也要走下去。忍不可能听得进任何劝告,因为那无异于否定了她的生存方式——复仇与生命像两株缠绕相生的枝蔓紧密相连,扯开其中一根都不可独活。那人有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刚烈,也许撞了也不会回头。
緑愣愣地被送出诊室。当背后的木门被关上后,她拖着步子,无意来到蝶屋姐妹起居的和式客厅。醒目的神龛设置在客厅侧边,香火和鲜花日夜供奉在花柱蝴蝶香奈惠的灵位前。緑跪坐在神龛前,轻敲铜磬,召唤亡者,闭眼与之低语。
“我不会放弃忍的。不管她需不需要,我都会一直陪在她身边。直到最后一刻,我会等她回心转意。”
“也许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过去的影子。我希望当她想回头时,身后不至于没有退路。我怕万一她想活下去时,周边的人都在等着她死。那未免太可怕了。”
空气里的波动提醒她有人来了。栗花落香奈乎像一束影子,悄无声息地伫立在门边。她朝她招手,香奈乎无声走来,安静地坐在她身边。
“香奈乎喜欢姐姐们吗?”
女孩以难以察觉的轻微点了点头。
“那么,香奈乎要救救忍小姐啊。”
女孩疑惑地眨眼,美丽的大眼睛了无生气:“师父没事。”
“她看起来没事,但人的心也是会生病的。你要追好她,不要让她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远啦。一定要记住啊!这是香奈惠小姐托我转达的。”
她略微胡诌了一句,香奈惠当然没有托过什么话。看得出来,香奈乎听不大明白,仍乖巧地点头。緑知道她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可太内敛了。忍在那条路上走得太远,已经注意不到香奈乎不舍的目光。
她忧愁地面对香奈惠的灵位,故人模糊的音容宛在面前:
“只要换一个思考方式,我们都能活下来。”
人与鬼,除了你死我活,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香奈惠小姐,您认为我能找到你没找到的办法吗?
(三)
京极屋花魁蕨姬遣散了伺候她的秃,重重甩上障子,飞扬的衣袖尚未落下,装潢奢靡的闺房化作了深渊异境。
无限城。
重峦叠嶂般的楼宇在她身边大起大落,上千扇障子开开合合,数万盏灯火明灭闪烁,琵琶弦音召唤上弦之六堕姬前往中心。随着全身骨骼的爆响,妖娆的花魁原形毕露,先是舒展筋骨,后直接撕裂累赘的层层华服锦衣、解散沉重的兵库髻,跃至高空。从厚重打褂解脱出来的女鬼堕姬,凭借着仿佛具有生命的腰带缓冲和弹跳,灵巧地空翻穿行在无限城诡谲浩渺的虚空之中,最后轻盈地着陆在一片视野开阔的榻榻米平台上。拨弄萨摩琵琶的鸣女端坐在远方高台之上,堕姬不屑于瞧她第二眼。她傲视四周,同样位于榻榻米平台上的,只有一尊匀净明亮的冬青釉荷花纹圆陶壶,素雅安谧地待在木架边缘,像是待了上百年。
堕姬并没有将那尊普通的陶壶放在眼里,后背的皮肤却一阵涌动,寄生在体内的哥哥要现身了。“怎么了?”她纳罕地问,毕竟哥哥妓夫太郎不常主动出来。他警醒道:“不要掉以轻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她不以为然。那陶壶果真颤动起来,噗地钻出了一只模样怪诞的白色多手生物。堕姬只瞟了它一下,便嫌恶地别过头,蛮横地朝鸣女抗议:“为什么非得让我跟这种丑不拉几的东西站在同一个地方不可啊?喂!给它换个地方!”
“你抢了我要说的话!”上弦之伍玉壶气恼地嗤笑,“咻咻!俗气!快一百年了,你的品味还是这么差,拟态也很俗气,堕姬。常听闻吉原也有些好物,你却还是没有识货的眼光,欣赏不了我优美的容貌和杰出的新作!”说罢,一只胖乎乎的小手骄傲地拍了拍下面的陶壶。
“你个百足虫骂谁俗气?!”堕姬还没来得及吭声,暴跳如雷的妓夫太郎先大吼道。镰刀在手里示威般抛甩,随时准备向每一个说了妹妹坏话的家伙投掷出去。他不容置疑地声称:“你可以说我们家堕姬头脑不灵光,这孩子笨是笨了点,但谁都不能贬低她的美!”
“哎呀呀……吵死了……”形如耋耄老人的上弦之肆半天狗缩在对面的楼梯里哆嗦,“时隔一百一十三年会面……除不尽的奇数……诸位还在吵架,弄不清楚是为何而来……真不是个好开端。不吉利不吉利,一切都不是好兆头啊,噫噫噫!”然而谁也没有把半天狗当回事,它们都忙着用幼稚又不堪入耳的言语攻击对方。“大人召唤我们,似乎都是因为上弦变动……有谁死了?”半天狗抓着扶手,独自嘟囔着被召唤的理由。中心的灯火骤然熄灭,众鬼四周昏暗下来。
“唉——”
一声幽幽的喟叹打断了玉壶与鬼兄妹的争吵。数对在暗影中泛着荧光的鬼眸一齐锁定了叹息的灭灯者。他姗姗来迟,此刻盘腿坐在更高处的软垫上,展开金折扇掩面哭泣。他沉痛的声音洪亮又抑扬顿挫地传达到各鬼耳中:“诸位,今日暌违百年的相会,是因为我们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上弦之叁猗窝座阁下。”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