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庆府衙古槐堂。
烛光照亮一张信纸,其上小楷遒劲有力,但细细看之,又会发现写字者有些心慌意乱,笔锋略显凌乱。
熊茂松的目光从信纸上挪开,古井无波地说道,“彭克濬去见了彭公。彭公写下此信,便触柱自杀,大同社让彭克濬带回了此信与彭公尸首。”
坐在他身边的干瘦老头兀地发出一声怪笑,“罪有应得!”
熊茂松没有回话。
他以前还疑惑这位龚老先生为何如此痛恨彭克济。
这些日子多方打探,才知龚守忠不但恨彭克济,并且厌恶几乎所有与他年龄相近的邵阳县士子。
此事源于龚守忠少年时的遭遇。
龚守忠祖父本是外籍,在龚守忠十五岁那年落籍邵阳,同年龚守忠取中生员。
一个外来人占了本地的生员名额,自然引得众多士子不满。
而龚守忠父祖只是商人,没有背景,愤怒的邵阳士子便群起攻之,龚守忠顿时成了过街老鼠。
若非当时的宝庆推官丁启睿惜才,帮他跟学道打了招呼,送他去南京游学,龚守忠能不能取中进士,还真不好说。
少年人意气风发、心思敏感,何况龚守忠取中生员,正是志得意满、扬眉吐气的时候,结果遭此打击,又不得不在外地游学十年,其中辛苦自然成了一生难忘的仇恨。①
“蘅皋,大同社交予你的名单不妥,余以为应当再添上几人。”
龚守忠脸上洋溢着浮夸的笑,熊茂松动了动身子,让自己的脸庞离烛光更远了些。
半晌,龚守忠疑惑地看向他,他这才说道,“葵仲先生,只要有证据,自然可以加。”
龚守忠对他的答复并不满意,脸色不善地冷哼一声,熊茂松只当没听见,又发出一问,“葵仲先生,不觉得大同社有些……危险了么?”
“危险?”龚守忠一张老脸又是嘲笑,又是不可思议,“蘅皋,你莫被那些蠢货的言论迷惑了。
“且不论刘今钰是个女人,单论刘今钰建农联此举,便注定走不远。一县之内,大同社尚可吸纳佃户,逼得大户不得不减租。
“可若到了一府、一省之地,十数万乃至数百万的佃户足以将大同社拖垮。而若是大同社选择武力,不但破了自己的规矩,还会逼得大户联合反抗。
“大同社若聪明,便会局限在邵阳一地,最多往临县扩展一些。大同社若蠢笨,自然会自取灭亡。便是朝廷,也不敢与一省乡绅作对!”
龚守忠顿住话头,忽地显出一丝促狭,“何况,便是大同社要造反,观其作为,此时也定是想韬光养晦。
“一两年内,大同社不会有异动。反而有大同社在,官府不必下乡催缴,不必与乡绅磨嘴皮子,税粮定然全额上缴。
“蘅皋,你舒舒服服过上两年,兴许还能得个好考评。等大同社成了反贼,你却已高升。这与你而言,有甚不好的?”
熊茂松默然不语。
他所想的,不是什么高升。他只是一个举人,再高升也升不到哪去了。
说句实话,他不过被温和等地的现状触动了。他真想看看,在刘今钰的理念下,邵阳县会变成什么模样。
倒是龚守忠的这番话,令他感慨,曾为科道官员的龚守忠为何会如此?
是私心大于公心,还是真的认为大同社不足为虑?
他正沉思,便见龚守忠起身告辞,他亲自送龚守忠离开,然后回了内衙休息,却一夜未眠。
第二日的府衙甚是热闹,唐懋钦、何天安等带着浩浩荡荡数十人上门讨要说法。
彭克济之死,倒是彻底让他们团结了。
但任谁都看得出,这种表面上的团结不堪一击。
熊茂松将彭克济遗书的手抄本分发下去,其上是彭克济自述他挑拨主佃关系的手段,以及企图诱发民变,并借平乱之功复出的私心。
众人只看了几眼,便神色大变。
“不可能!”杨国孝失声大呼,“这要么是大同社伪造,要么是大同社逼着彭公所写!”
“这确实是伪造的。”熊茂松此话一出,众人又是惊愕又是疑惑。
熊茂松迟迟不说话,唐懋钦压着愤怒质问熊茂松,“府尊,既然知晓贼社是在污蔑彭公,岂能无动于衷!
“彭公因保卫乡梓惨遭贼社毒手,死后更是被贼社这般羞辱,若不即刻剿灭贼社,将那妖女枭首,彭公如何瞑目?我等如何心安?”
熊茂松一脸感慨,“仲安先生说的不错,彭公确为保卫乡梓而死,却又不仅仅为了乡梓。”
众人更为疑惑,唐懋钦亦是在发怒的边缘,“府尊,莫打哑谜了!你今日若不给出个说法,老夫便一头撞死在这公堂!”
唐懋钦此言一出,几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出声为他壮声势,直言熊茂松今日若让他们不满意,便和唐懋钦一起撞死在公堂。
熊茂松摇头叹息,“彭公爱护同乡甚为真切,诸位竟丝毫不察,吾都为彭公感到遗憾。”
也不等众人发怒,他高声喊道,“来人,将东西抬上来!”
话音刚落,便见十几个衙役抬上数个大箱子,熊茂松叫人打开,里面全是书册。
“诸位,这是大同社丈田后制成的南乡田册及部分东乡田册。仅看南乡田土,大同社清丈出的便比鱼鳞册多出一半,且南乡还有不少田土大同社未曾清丈。”
熊茂松看向众乡绅,只见他们脸上起初茫然,听到后面便瞪大眼睛,脸上涌上惊恐,乃至恼羞成怒。
“假的!府尊,你莫信,这定然是那贼社伪造!”
有人大喊大叫,有人情急之下竟冲上来想要毁掉田册,被衙役轻松拦下。
“大同社伪造田土亩数?诸位以为,谁会信?”熊茂松语气平淡,但其间的嘲讽却半点不少,“何况,诸位在乡里犯过的事,真以为别人手里没有证据?”
“府尊,你是一定要帮那贼社了?”唐懋钦一张脸涨得通红,“府尊,你不告,老夫去告!彭公惨死,邵阳为贼人祸乱,我等读书人,岂能袖手旁观!”
唐懋钦此言一出,公堂里鸦雀无声。
熊茂松看着他笑,他冷哼一声,转身板着脸扫视一圈,一张张或青或白的脸被他目光一触及,便躲去别地。
心中又是火烧,又是冰冻,盛怒之下,是寒彻心扉的悲凉。
杨国孝低声说了一句,“仲安先生,道所先生手里有李道台所写呈文……”
“彭道所?老夫昨晚便去见了彭道所!”唐懋钦咬牙切齿地说道。
众人闻言纷纷看来,他们今早便想让彭克濬领头来府衙,却不想彭家管家说彭克濬伤心过度,病倒在床。
他们要去探望,管家却以彭克濬需静养为由拒绝了。
唐懋钦冷眼看着众乡绅,“彭道所说,他已将李道台呈文烧了!”
众人哗然,唐懋钦愤然离堂,堂内乡绅更为混乱。
有愤恨者怒骂彭克濬没有骨气,忘了杀兄之仇;有胆怯者慌张不已,不停问着接下来该如何对付大同社。
啪——
惊堂木陡然响起,众人惊骇看去,只见一身绯袍的熊茂松肃立于“守己爱民”牌匾之下,大声呵斥: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
城下的欢呼声惊天动地,何起蛟挨近女墙,疲倦的脸上不禁露出一缕微笑。
“府尊与乡绅们已议定谈和的章程,让我与刘今钰说明,你可愿同去?”
背后响起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他转头看去,迟疑片刻才认出是唐景宽。
唐景宽本就不胖,如今更是瘦骨嶙峋,可想而知他这段时间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见他迟迟不说话,唐景宽笑道,“我明日才回城,要说的事也不多。你与社长许久未坐下好好说过话了,往后社长会很忙,难得有机会。”
何起蛟干笑一声,“唐外郎,在下……”
不等何起蛟拒绝,唐景宽转身便走,“走罢,何班头。朱大令那边我打过招呼了,说是请你护卫我。”
唐景宽的说辞有些勉强,谁都知道他是大同社的人,还需要什么护卫。
但,如今大局已定,他去见刘今钰,本也只需一个借口。
他迟疑片刻,到底跟了上去。
大同社的营寨喜气洋洋,但并不混乱,有抽调的乡勇临时组成的队伍维持秩序。
经过几轮检查,他们终于进了主帐,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他日思夜想的人站在一副舆图前,与杨文煊、唐廷瀚等人商谈着什么。
见他们进来,刘今钰当即大迈步走过来,握住唐景宽的手说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你的功劳,我记在心里。”
唐景宽连忙谦让,刘今钰大笑着说定会奖赏,便亲自将他俩领到座椅上。
她自始至终没跟他说一句话,甚至没多看他几眼。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让他十分难受。
“社长,你提出的要求邵阳官绅全部同意,今日便会释放被抓佃户,并且当众惩治作恶的乡绅大户,但……”
唐景宽的话将他拉回现实,他看向刘今钰,这位强大的女社长已然猜到唐景宽没说出来的是什么话,神情淡然并不意外,只是眼底有几分愤怒和不甘。
“能走到这一步殊为不易,我晓得分寸。官绅既能答应这两条,后日起我便会让乡民分批返乡。”
她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他忽然发现,他口中的野丫头也有稳重的一面。
他看着唐景宽答应下来,又说起下一件事,“熊知府的意思是,农联之事,此次也一并说清。”
“好,”她说,“你便与杨副社长和小唐理事先商议出一个章程来。”
唐景宽点头。
杨文煊却突然看向他,与发愣的他对视一眼,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
他正疑惑,便见杨文煊起身往外走,唐家叔侄也紧随其后。
他犹豫片刻,起身跟上,却听背后响起一道怪罪的声音,“你去哪?上次在黄姓桥也没与你说几句话,你便一点都不想我?”
他心脏猛地一跳,脚步不由停住,体内一股暖流涌动,冷漠的脸忍不住舒展开。
但帐中尚有外人在,他便又觉得羞耻,笑容僵在脸上,身体一动不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做。
但那三人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步子半点没停地走了出去。
他听见杨文煊与帐外的护卫说,“社长有机密之事要与何班头说,你们且退下。”
他尚未反应过来,便感到肩膀一沉,两只手轻轻围住他脖颈。
“何狗吏,我有点想你。”
脸颊发痒,心头一颤,他抖了一下,挣脱后面那人的手,往前两步转身,顶着发烫发红的脸,紧张地口不择言,“刘……刘社长!请……请……自重!”
刘今钰扑哧一声笑了,向前一步,一只手抓住他衣襟,狠狠往前一拉,他猝不及防,差点跌进她怀里。
“我本就是野丫头,可不懂甚么自重。”
她的声音轻却有力。
“既然你这般自重,那我便择吉日上门提亲可好?”